020中毒之症
“暫別幾日,六小姐不認得在下了?”薛墨長身玉立,玉帶金冠,下巴鬍渣清理得乾乾淨淨,清冷的面上似笑非笑,寧櫻回過神,福了福身,安之若素道,“小太醫為母診脈,我哪會忘記,不知小太醫也在。”
不知薛墨來多久了,她與寧靜芸的對話算得上私事,被薛墨聽去多少會覺得不自在,若薛墨比她先來,豈不是將程雲潤的孟浪之語也聽去了?
念及此,寧櫻不動聲色打量薛墨一眼,又覺得自己想多了,薛墨甚少理會外人之事,偷聽之事絕非他的作風,側身向薛墨引薦身邊的寧靜芸,緩緩道,“姐姐,這就是那日為我和娘看病的小太醫了。”
寧靜芸臉上已恢復了常色,臉上掛着得體的笑,“小太醫得薛太醫真傳,已漸露鋒芒,今日有幸遇見,實乃靜芸的福氣。”
薛墨臉上的神色淡淡的,“五小姐說笑了。”薛墨輕挑着眉,他來這處好一會兒了,甚至比程雲潤先到,坐在背後的小河邊垂釣,誰知聽來不該聽的,正欲離去,餘光多了抹身影,寧櫻的身份犯不着躲躲藏藏,她卻畏畏縮縮不肯上前,接下來說出番莫名其妙的話。
程雲潤其人,薛墨了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程侯府厚積薄發,想再上層樓,對后宅約束甚是嚴苛,偏老夫人溺愛程雲潤這個嫡親的孫子,凡事多順着,久而久之,程雲潤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程老夫人擔心兒子知道后對孫子下手,使了手段攔住了風聲,故而,提起清寧侯世子,多以溫潤如玉稱讚。
薛墨的眼角不着痕迹掃過中間的丫鬟,寧櫻為何出現他聽得明白,一個丫鬟在小姐跟前批評未來姑爺,少則訓斥,多則被仗責,寧櫻是護着這個丫鬟才挺身而出的。
收回目光,薛墨漫不經心道,“既是遇着了,我隨六小姐走一遭吧,當日為你和三夫人開了藥方后我沒細看,昨日我去藥房清點草藥才知,其中一味草藥受了潮,為以防萬一,重新給你和三夫人看看總是好的。”
寧櫻不解,偏頭看了薛墨兩眼,薛家世世代代都是大夫,府里的下人們也多通醫理,府里的草藥卻是由下人打理,然而,薛墨愛葯成痴,經過他手的葯素來是他自己採摘,自己研磨不假手於人的,這也是秋水說葯是薛府小廝送過來她沒有懷疑葯會不會被人下毒的原因。
薛墨眼底閃過意味不明的光,“六小姐可有什麼疑惑?”
“沒,小太醫開了口,自然是要依從的。”寧櫻想,這輩子,她對薛墨而言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他自己研磨收藏的葯千金難求,不給她和黃氏乃情理之中,沒什麼好睏惑的。
女子住宅,男子不得入內,薛墨卻當個沒事人似的,大大方方進了院子,“我和圓成師傅乃是舊識,既然來了,總要打聲招呼,勞煩六小姐回屋將三夫人叫到院子裏來。”話完,輕車熟路的拐進了花房。
有薛墨在中間,寧靜芸神色緩和不少,“你陪小太醫轉轉,我和秋水知會母親一聲就成。”隻字不提程雲潤之事。
寧櫻清楚寧靜芸是想她和薛墨攀上關係,斂下眼瞼,抬腳朝左側院子走,“小太醫和圓成師傅估計有話說,我在場不合適,走吧,我和你一道。”
另一邊,薛墨進了花房,嘖嘖稱奇道,“他隨口胡謅的,你還真盡心儘力找了幾株櫻花樹來?”這會兒的薛墨,臉上哪有半分端莊,撩起袍子,席地而坐,朝彎腰幹活的圓成道,“我今日給你捎了好東西,保管你喜歡。”
圓成抬起頭,三十而立的臉上溫潤一笑,“你渾身上下最值錢的也就那身醫術,能有什麼好東西?”
“身為出家人,怎開口閉口離不開滿嘴銅臭味兒?”薛墨掐了根枯黃的草葉含在嘴裏,嘗了嘗味道,“白茅藥性不算重,好處卻不少,南山寺就這點好,即便路邊的雜草也是草藥,你真有閒情逸緻伺弄幾株櫻花樹,不如替我伺弄幾株珍貴的草藥?慎衍能給你的,我也能給,如何?”
圓成翻了個白眼,就着身上的衣衫擦了擦手上的泥,挨着薛墨坐下,抬頭仰望頭頂陰沉沉的天,揶揄道,“慎衍應我明年去茶莊為我摘半斤好茶,你能?”
“他真魔怔了,為了幾株櫻花樹而已,這種承諾都給。”薛墨眼神微詫,目光轉向光禿禿的櫻花樹,問道,“你說他是不是思春了,心裏看中了哪家的姑娘,為了討人家歡心才費盡周折弄櫻花出來的?”說完又覺得不對,“沒聽說誰家小姐喜歡櫻花的,他整日忙着抓人審訊犯人,會不會沒弄懂人家小姐的喜好?”
圓成理着自己衣衫,目光若有所思道,“不是沒有人喜歡櫻花,你見多識廣卻也有不清楚的,他的心思向來深沉,心底想什麼只有他自己清楚,你怎麼有空過來了?”
薛墨一言難盡,感慨道,“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我也是替人跑腿的。”福昌傳譚慎衍的話要他為黃氏母女診脈,脈象並無異常,兩日後,福昌暗示他,黃氏母女兩中毒了,薛墨自認為算不上華佗轉世,對各類毒素還是有所耳聞的,黃氏和寧櫻的脈象是他看的,確確實實沒事,思來想去,只有再跑一趟,那句草藥受潮不過是應付寧櫻的說辭,他打聽到黃氏要來南山寺祈福,趁機追了過來,在京城,到處都有人的耳目,堂而皇之去寧府,平白惹來身麻煩,薛墨不是自找麻煩之人,當然不會蠢到去寧府。
攤開袍子,圓成取下腰間的一個水壺遞給薛墨,“你乃六皇子小舅子,能叫得動你的人屈指可數,那句拿人錢財想來是不假了。”
薛墨不置一詞,待再次給黃氏和寧櫻診脈后,薛墨蹙起了眉頭,看寧櫻目不轉睛的望着她,難掩憂色,他展顏一笑,“並無大礙,葯受潮,藥性淺了,待回了京城,我吩咐人將葯送到府上。”
寧櫻道謝,黃氏察覺出不妥,礙於寧櫻和寧靜芸在,並未多說什麼,哪怕十年不回京,黃氏對薛家人的嚴謹是知情的,葯受潮影響藥性這種借口聽來聽去都像是個說辭,等薛墨走了,黃氏伸展四肢胳膊,並未察覺到不妥,湊到吳媽媽耳邊,小聲道,“你找機會下山,叫熊伯打聽這幾年,薛府和寧府可有走動......”
她不懂醫術,若有人借薛墨的手悄無聲息的除掉她,她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她語氣凝重,吳媽媽聽出其中的嚴重,俯首道,“老奴清楚了。”
黃氏想起什麼,招手道,“記得打聽靜芸身邊的丫鬟婆子,不管在何處,當初都是對我忠心耿耿之人,尋着人了,好好安置着。”
“是。”
南山寺環境清幽,秋風過,落葉在空中打着卷,雲捲雲舒,分外舒心,寧櫻睡眠好了許多,一覺能睡到天亮,聽完聞媽媽稟報,黃氏心裏放心不少,“秋水說得對,櫻娘該是被髒東西纏身,上香添了香油錢,往後就好了。”
這時候,寧靜芸一身淺綠色衣衫,盈盈進了屋,吾家有女初長成,黃氏欣慰的笑了笑,“你起了,櫻娘還睡着?”
“我起床時她睡得香便沒叫醒她,清寧侯府老夫人在,母親瞧着我們用不用去請安。”換做別人,昨日打過招呼就成了,可那是她未來的夫家,寧靜芸小心翼翼得多,生怕禮數上不周到。
黃氏沉了沉眉,不動聲色道,“老夫人淺眠,醒得早,這會兒已經去寺廟上香了,我們過去見不着人,明日再看吧。”秋水和她說了竹林遇見程雲潤之事,黃氏心中不喜,愈發認為親事透着古怪,看了眼花容月貌的寧靜芸,溫聲道,“娘自小不在你身側,虧欠頗多,昨日那番話並非針對你,你莫想岔了。”
寧靜芸不想提過去之事,輕蹙着眉頭,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又問道,“不知母親準備何時上香?”
“待櫻娘醒了再說吧。”如何聽不出寧靜芸話里的着急,她該是急着討清寧侯老夫人歡心,聽了秋水的話,黃氏不贊同這門親事,哪願意寧靜芸和清寧侯府的人打交道。
寧櫻是被外邊淅淅瀝瀝的雨聲吵醒的,掀開簾帳,窗外小雨綿綿,拍打着樹枝,聲音清冽,她撐起身子,喚了聲,看秋水走進來,寧櫻笑了起來,“小雨霏霏,別有一番意境呢,秋水,你見着外邊雲霧環繞的山了嗎?”
秋水掛起帘子,笑吟吟道,“見着了,跟聳入雲層似的,清幽靜雅,如住在雲上似的,小姐一宿無夢,想來是環境的緣故。”帘子掛好,秋水扶着她起身,小聲道,“五小姐和太太鬧彆扭了,因為昨日和今早的事,待會你勸勸五小姐吧。”
五小姐想早些時候上山,太太不肯,以下雨路打滑為由,說待雨停了再說,五小姐心裏不痛快,從清晨到現在,臉色都不太好看,秋水體諒得到黃氏的難處,可惜,五小姐不明白。
“娘為了她好,她自己有眼無珠,秋水以後別拉着她,小心遭了記恨。”清寧侯應承這門親事,除了程雲潤中意寧靜芸,還有其他原因,寧靜芸被程雲潤一張臉蒙了心,她真嫁到清寧侯府,有她恨的時候。
秋水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尊卑有別,寧靜芸是主子她是奴才,她所作所為皆乃本分,轉身取出衣櫃裏的衣衫,紅唇微啟,“五小姐小時候甚是粘人,太太走的那會她哭得厲害,心裏怪太太拋下她不管不問才會和太太使性子,往後明白太太一番苦心就好了。”
寧櫻冷哼了聲,沒潑冷水,上輩子,黃氏抱着這個希望然而到死都沒有等來寧靜芸的原諒,這輩子依舊重蹈覆轍,好在和上輩子不同的是黃氏身子沒有大礙,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終有一日會看清寧靜芸的性子。
陰雨綿綿,山上霧氣重,抬頭仿若就能觸着雲霧,寧櫻給黃氏請安,歡喜道,“山裡清凈,睡過頭了,娘吃過早飯了?”
聽着小女兒的聲音,黃氏立即斂了臉上愁容,唇角輕輕勾起一抹笑,“用過了,你姐姐起得早,我和她一塊用的早膳,我讓吳媽媽給你端早膳。”
寧櫻頷首,湊到黃氏跟前,目光落在邊上的梳妝枱上的木梳子上,“娘身子可有什麼不適?”方才秋水替她盤發時,掉了兩三根頭髮,她心生不安,誰知秋水說掉發實屬正常,她的年紀掉了頭髮還會再漲,不用太過介意,可她卻懸着心,生怕身子有毛病。
“好着呢,你莫擔心,再者,小太醫不是昨日才看過嗎,你別怕。”黃氏只當寧櫻從小和她相依為命回京城后心裏沒有可依靠的,牽過寧櫻的手,緩緩道,“待會娘陪你出門轉轉,山裡景緻好,雨後更甚,你會喜歡的。”
寧櫻點了點頭,用過早膳,和黃氏出門遇着從外邊白着臉回來的寧靜芸,髮髻霧蒙蒙的,睫毛上掛着水霧,像是哭過,見着她們,寧靜芸不自在的別開臉,“下雨路打滑,母親領着妹妹出來作甚?”嘴角掛着輕蔑的笑,黃氏臉上的笑一僵,滿目悵然,“你妹妹沒來過,我帶她轉轉,靜芸往回是來過的罷,一起吧。”
和清寧侯府的這門親事她還在琢磨,程雲潤是個可託付終生之人就算了,眼下來看,並非良配,黃氏自然不會眼睜睜看寧靜芸往火坑裏跳,不過毀親並非易事,還得從頭謀划,念及此,黃氏語氣愈發溫和,“轉一圈,下午咱去上邊上香,住兩日也準備回了。”
再過些時日府里有喜事,寧靜淑出嫁,她身為嬸子,添妝少不了的,身為三房太太,總要回府給柳氏當幫手操辦喜宴才行。
寧靜芸興緻缺缺,“母親和妹妹有閒情逸緻,我就不跟着了,回屋給祖母抄經念佛,明早去正殿上香吧。”
寧櫻打量着寧靜芸的神色,她眼眶發紅,一臉失落明顯,視線調轉,寧靜芸身後的柔蘭則滿面春風的攪弄着手裏的絹子,主僕兩人臉上的表情可謂是天壤之別,黃氏也發現了,臉色一冷,沉默不言。
最後,誰都沒有出門,寧靜芸在屋裏抄寫經書,黃氏趁着有空閑為寧靜芸做衣衫,寧櫻坐在一側,翻着黃氏遞給她的書,靜謐的房間裏,只有筆落在紙上輕微的聲響,以及不時翻書的沙沙聲。
“夫人,小太醫送葯過來了。”吳媽媽手扶着門,探着身子小聲稟報,聞言,寧櫻抬起了頭,半夢半醒道,“他親自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