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番外
春去秋來,戰亂依舊不止,西南這片城尚處於安穩中。
大批留學國外的有志青年陸續回國,風吹拂岸邊的垂楊柳,落入水中的光影艷艷,一位穿精緻白西服的青年在碼頭邊踱步。
西南的景,青年深情地望,直到有人喚他:
“請問您是陳先生嗎?”
陳壕定睛,眼前穿青衫戴眼鏡的矮個子男人客氣地自我介紹,“我是西師大學堂的副校長張永甫,就是和您一直有書信來往的那位。”
陳壕臉上的茫然一掃而光,和男人握手笑道:“您好,久仰大名。”
一番寒暄過後,兩人沿着街道走,張永甫一開始是打算為陳先生叫一輛黃包車,奈何對方婉拒:“四年不曾踏回故土,甚為牽挂。”
要說陳壕的另一重身份,西南極少有人知曉,在青年報刊上鼎鼎大名的文學作家“刁斘”便是此人,因張永甫是青年報刊的文編,三年來和陳壕多有跨國書信往來,一來二去,他敬仰陳壕的才華,得知陳壕要回國,特意前來接風。
“上次和先生說的事,先生可考慮清楚了?”張永甫期待地問,他想讓陳壕來西師大學堂教書。
陳壕輕輕笑了,青年人氣質儒雅,舉手投足彷彿都能讓人聞到一股書墨香,“您別喊我先生,實際上我該稱呼您一聲老師,這幾年在信上我一直沒告訴您,其實我以前是讀西師大學堂的中文系。”
不是不說,只不過提起西師大學堂,他腦海中總會湧現出一張女子寫滿失望的面龐。
目若明珠含露,臉如水中百合,在記憶里搖曳得燦爛。同時揪心般地疼。
“那可好,要不和我一起去西師大學堂走走,”得不到陳壕肯定的回答,張永甫也不急,人才總是要等的。
陳壕神色微微恍惚,頃刻點頭。
西師大學堂的景緻多年不變,只看了一眼陳壕便後悔了。
他不該來這,雖說這四年他身邊不缺女人,有金髮碧眼的妞,也有大家閨秀的知性女子,來來往往好不熱鬧,卻每每等到夜靜時分,他站在窗檯邊抽煙,對着汪洋大海的方向,覺得心裏荒蕪得厲害。
他曾在他最飢苦時擁有這世上最甜美的一塊蛋糕,卻也是他親手將這塊蛋糕推向別人的手心。
再見熟悉的景色,青春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他心在顫抖,很多次他用“刁斘”這個筆名來寫詩,寫的就是他自己。
他說他站在雲上在俯視潮水起落,俯視愛意沉浮,其實不過是愛在雲上,俯視着他的墮落和救贖。
“張先生,”一道熟悉的女聲在幾步外喊道。
陳壕渾身一震,緩緩回過頭,身側的張永甫已經親熱地走前幾步,朝女子笑道:“寧老師,下課了?”
寧蝶連說是呢,看見他身邊的人,四年不見,昔日還略顯輪廓青澀的男子已經成為一位優雅成熟的男人,她平靜地沖對方頷首,然後繼續對張永甫道:“今日下午無課,我便先回去了。”
張永甫笑着道:“快去快回吧,你家的虎兒和夢兒都等着你呢。”
陳壕一愣,“虎兒?夢兒?”
寧蝶轉身走遠,張永甫道:“是寧老師的一雙兒女,三歲了,格外聰明討人喜,寧老師在我們學校國學教得很好,下次有時間我約你們切磋交流。”
陳壕心中滋味莫名,半響才說:“我有點事,等會再來找您。”
說完拔腿跑向校門口,所幸寧蝶走得不遠,他很快趕上她,喘氣說:“既是故人,喝一杯茶敘舊可好,我請你。”
他特意咬重後面三個字,他現在不再是那個貧困潦倒的窮小子,他終於能底氣十足地請她喝一杯茶。
可惜他只看見寧蝶淡然的搖搖頭,四年不見,歲月對這個女子格外寵愛,她面容不變,也許為人母,身上散發的溫柔氣息能輕易將人沉溺,“改日吧,陳先生,”她說著,笑得平和,“今天我實在抽不開空。”
陳壕一陣挫敗,如果寧蝶能表現得出一點記恨該多好,他甚至有些討厭寧蝶的溫和,這般的無情。
“寧蝶,”不等他再開口,一輛車停在他們身側,車門打開,身形高大一身戎裝的男人從車上跨步下來,見到彼此,對方先笑着伸手,“許久不見,陳先生你好。”
他回握,覺得時間真是神奇,當年對方恨不得把他送到汪洋對岸永生不許他再踏入西南一步的人,現在卻能平和地和他握手。
“有事我們就先行離開了,有空請陳先生上門一敘,”霍丞含笑,為寧蝶打開車門。
車開動,後視鏡里的男人一直站在原地目送,霍丞臉上的紳士之笑頓時瓦解:“他來找你?”
寧蝶無奈地嘆,知道某人又要打翻醋罈子了。
“以後不許你見他,他要是來學校,我就不許你上教書。”
“霍丞!”聽到不能教書,寧蝶不高興了。
身旁男人把車停到路邊,立刻換上一副討好的笑容抱住她,“娘子,寶貝,老婆,你不許見他好不好,你是我的!”
越活越幼稚,寧蝶拍開他作亂的手,“快些開車,別忘記今天是什麼日子。”
當年寧箏先是插足霍柏的婚姻,誘惑霍柏妻子白氏趕回娘家,然後聯手霍柏綁架寧蝶,雖說在最後沒有釀成大錯,可事後寧蝶還是和她打了一場官司。
今天寧箏刑滿,他們該去接她出獄。
很多次林萊玉提到此事都追問,寧蝶究竟在最後說了什麼能力挽狂瀾,讓寧箏這等狠角色放下屠刀回頭是岸。
寧箏的性子齜牙必報,鳳彩兒曾經劃破過她的臉,她便讓鳳彩兒徹底毀容,而寧蝶又是她情敵,怎麼會放棄復仇。
寧蝶沒有回答,她當時說的話,太難以啟齒了。
許是人快要陷入昏迷,她迷糊地只記得自己大致說了那麼一句,“四姐,你夢裏的事是真的的話,這兩輩子,要說我不恨你是假,可比恨更深的是同情。”
“同情?”寧箏的語氣不缺惱怒。
“你分明那麼優秀,何苦背着自尊心過日子。”
再後來發生的一切,便是她醒來,早躺入霍丞的懷中。
……
“法租界的紅房子買下來了,前幾天蘭芯帶人收拾乾淨,今天你姐姐出來可以直接住下,”霍丞一邊開車一邊咬牙切齒地道,要不看在寧蝶的份上,他對寧箏實在無甚好感。
寧蝶點點頭,這次接四姐出獄,是寧府大夫人拜託她,再說到底是姐妹,這四年寧府對寧蝶的討好意味她看在眼裏,寧府她這輩子也許是不回了,但若說要徹底沒感情,實在是不可能。
“上次四姐寫信給我,說她打算出獄去英國。”寧蝶那時答應送她一些錢財,西南風言風語太多,寧箏要留下並不合適,雖說她在獄中有霍丞的關係,沒有吃過丁點苦頭,可出來又不一樣。
霍丞道好,寧蝶送寧箏入獄,實際上更多是要寧箏反省。
兩輩子,她不能兩輩子都過得糊塗。
三年前霍丞成為霍宅的繼承人,把霍柏送到北方去做連長,表面上是這樣,實際上還不是要讓對方看看戰爭疾苦,有心思困在家裏宅斗,還不如去看看全國人民過得如何水深水熱,如何盡到匹夫有責。
這方面他和寧蝶相似,救贖比仇恨更有意義。
車開到監獄門外,守門的士兵見到霍丞的車輛,主動去開鐵門,車繼續往裏開,老早有監獄長站在院子裏等着,待霍丞下車,恭恭敬敬地迎上前行禮,“霍將軍好!”
這裏是女監獄,士兵都是女兵,監獄長也不例外,鐵娘子般的人物,霍丞難得在下屬面前露出一絲笑容,“四年來勞煩你照顧寧箏了。”
監獄長又說上一些敬畏的話,然後叫人把寧箏帶出來。
寧蝶喊住人,從車後座上把一個紙袋提出,“這是衣裳,特意帶來給她換下。”
那人提着她的衣服進去,再過片刻,他們要等人總算是來了。
幾年不見,寧箏身材略有點發福,還是美的,皮膚因在獄裏不見光的緣故,白蒙蒙的,襯得唇殷虹。
“寧蝶,”她站在台階上輕聲地喊,寧蝶仰起頭看她,滿院子的圍牆上紫羅蘭開得濃郁,和她一身紫色荷葉邊洋裙相得益彰。
“別來無恙。”她道。
寧蝶微笑地回:“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