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逃離(下)
“三姨太,大喜日子您說的什麼話,”門外面突然出現一聲嗔怪。
寧蝶回頭,從外面進來的人是大夫人身邊得力的大丫鬟永翠。
永翠端着托盤,言笑晏晏,“八小姐,這是大夫人命我送過來的魚片粥,等會開席得到正午,讓你先吃點東西墊墊。”
寧蝶起身接過盤子,把盛有魚片粥的瓷碗放到桌上,永翠完成使命便要退出去,走到門邊腳步一頓,又道:“粥不易放涼,八小姐務必趁熱喝。”
寧蝶點頭稱是,永翠一走,三姨太瞧那粥礙眼,容不得有人對寧蝶客氣,於是拿寧蝶的丫鬟出氣,斥道:“馬上就要到時間了,你們還不幫着八小姐梳洗打扮!”
旁邊站着的四位丫鬟趕緊地上前要為寧蝶準備,寧蝶出聲制止:“暫時不用,讓我先喝這粥吧。”
大夫人把粥搶過來:“等你吃完這粥,太陽都高升了,到時候要真餓,隨便吃幾塊糕點墊着不行?”
寧蝶懶得和她爭論,扭頭走到梳妝鏡子前,對丫鬟們道:“你們幫我先梳頭。”
屋子裏這才忙活起來。
三姨太早上未吃早餐,現下無聊,桌上的粥飄香得緊,她本不是貪嘴的人,可不知為何就覺得這青瓷里的粥格外惹人食慾,想到這粥是要給寧蝶吃的,她心裏不爽快,在一旁直接端起粥吃。
西式的盤發比梳古典的髮髻要簡單,替寧蝶收拾完妝面,丫鬟接着要幫她換衣,寧蝶不習慣有人伺候她穿衣服,她說道:“你們都去房門外面等着,我自己來就成。”
丫鬟們走到房門外面,寧蝶發現三姨太還在,接著說:“三姨娘,您可以先出去避一避嗎?”
三姨太竟沒有直接反駁她,撐着額角,氣色不佳,寧蝶試探地問:“您是身體不適?”
“我也不清楚,”三姨太感覺胸悶,頭昏昏沉沉,“喝了這粥后,就覺得腦袋暈暈的,犯困。”
寧蝶盯了那碗粥一眼,白粥熬得濃稠,配着青瓷分外好看,她靜靜地沉默半分鐘,再開口,聲音有些發顫:“我扶你到我床上休息吧。”
三姨太沒有拒絕,她腦袋裏鬧哄哄的,一片混沌。
寧蝶扶她躺上自己的床,為她脫了鞋子,蓋上被窩,又放下帘子。
房門外去而復返的永翠問丫鬟們道:“八小姐呢?”
“在裏面。”
永翠呼問:“八小姐?”
寧蝶沒有回答。
“八小姐?”
寧蝶在屋內踱步,然後聽到永翠對那些丫鬟道:“這裏沒你們的事了,大夫人那邊正缺人手,你們先去那邊幫忙。”
丫鬟們紛紛離開。
永翠推門而入,寧蝶已是搶在她前面十幾秒趴在了桌邊。
她聽見永翠走到她邊上,端起碗,再放下碗時,小聲說:“快進來,八小姐已經昏迷了。”
外面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傳來,聽着像是兩個粗壯婆子的腳步。
寧蝶裝作睡熟,任由婆子將她抬出去。
一路是鮮花的氣味,寂靜中只有粗婆子的腳步響,寧蝶猜測她們抬着她走得是寧府隱秘的小道,通往後門。
寧府的後門正對着一條溪水,溪水流往就近的碼頭,粗婆子小心翼翼地把她抬上船,放到席子上,永翠對着船夫道:“把人帶到碼頭,送到輪船上離開,不得有任何閃失。”
船夫開口是位老頭子的聲音,“是,是,小的哪敢違背大夫人的意思。”
永翠方帶着粗婆子離去。
划槳的聲音由淺到深,寧蝶瞬間睜開眼睛,她從席子上坐起來,“船家,勞您送我靠岸。”
猛然聽見人說話,老人嚇得一頓,寧蝶放軟聲音說:“您放心,我不會回寧府,不違背大夫人要您做的事。”
說完想了想,寧蝶從身上摸出幾元大洋,放席子邊:“這個給您。”
老人理解完她說的話,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我這就放小姐你上岸。”
寧蝶抿唇不語,她現在心情很複雜,雖然早計劃好要逃婚,約定一旦有機會出寧府就和林萊玉在火車站匯合(她不能親自去買票,只能委託林萊玉),卻沒想到大夫人有如此對她的心思。
給她下藥,讓人送她走得遠遠的,平時那些溫柔對待不過是虛假的表面么?寧蝶盯着水面發獃,綠色的浮萍像水中的蒲公英,無根地挪動,和她是處境竟有那麼一些吻合。
上岸,她把盤發解了,短髮散在耳邊,隨手勾在耳郭后,她沒有任何行李,在路邊叫上一輛黃包車,報上火車站名。
黃包車走得是大道,路況不太好,一組車隊阻塞了路,兩邊都是鞭炮響,大人小孩都站在兩旁看熱鬧,黃包車不得不停到邊讓路,瞧迎親的車隊隊伍長如游龍,笑着和寧蝶搭話:“今日是寧府八小姐結婚的大喜事,嫁給西南出名的霍大將軍,瞧瞧這陣仗,西北多少年沒這麼熱鬧了。”
鞭炮聲震耳欲聾,清一色的豪車從寧蝶的眼前開過,陽光明媚的天,那些火藥的青煙薄成虛無,寧蝶沒有搭話,她微微撇開臉去,不再對着車隊看,“師傅,我趕時間。”
拉黃包車的中年男人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撘,“好勒,您坐穩了。”
說完就小心翼翼地往前進。
寧蝶坐着的黃包車,幾乎是和每一輛豪車擦肩而過。
她到達火車站,林萊玉一直站在進站口等,看見她來,趕緊地拉她往裏面走,“《孤女記》不是昨晚殺青么,導演要大家留下來喝你的喜酒,我偷跑出來的,如果等會別人看我不在,肯定會懷疑,我們現在趕緊地上車,半個小時后就發車。”
寧蝶點點頭,兩人一起排隊檢票,這時遠遠的鐘聲傳來,是教堂的聲音,西北最大的尖塔教堂,離火車站不遠。
寧蝶微微恍惚,心想這個時候霍丞應該把“新娘”接上了婚車,那個新娘,大夫人自然是有辦法讓她不穿幫。
解脫了寧蝶,只要你踏上這火車,然後回西南和母親告別,離開中國,她就自由了。
可是為什麼,寧蝶皺起眉頭,可是為什麼自己有點悵然若失?
“寧蝶!”林萊玉搖她胳膊道:“到你檢票了,別發獃。”
寧蝶把票遞給檢票的人,她走上車,林萊玉隨後跟上來,和她一起找座位號,“寧蝶啊,你真打算離開霍丞?”
寧蝶看着火車壁上的數字號,“我和他沒有可能。”
這話說得太決裂,像是自我暗示,林萊玉嘆了聲,事實上她對霍丞十分有好感,無論是西北還是西南,像霍丞這樣有權卻潔身自好的男人實在太少,更難得可貴的是對方一片深情。
但誰讓她是寧蝶的好友,無論如何都是站寧蝶這邊。
座位找到了,兩人同一排入座,為盡量低調,她們買的是普通等次的硬座。
越來越多的人上車,空餘的座位越來越少,林萊玉盯着手腕上的銀表看了幾次,說好的半個小時早已過去,可是火車卻還未發車。
“別急,別急,”林萊玉一邊跺腳一邊安慰,“火車發車有時候會晚點。”嘴上這麼說完,立馬就接着絮叨快些快些。
而寧蝶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霎時間前面傳來騷動聲,竟是一支帶槍的軍隊走過來,如鷹的目光橫掃每一個人,解釋的語句冷硬:“車上發現可疑分子,例行進行檢查!”
大家都自覺地坐直,寧蝶感到困惑,這檢查的時間未免太巧合了,剛想着這點,那軍隊的後頭站着的不是別人,正是一襲黑色西服新郎裝的霍丞。
他好像瘦了,硬朗的五官更顯得深邃,頭髮有精心打理的痕迹,將平時肅殺之氣弱化,有種逼人的貴氣,與周圍嘈雜的環境格格不入。
他隨着軍隊往前慢慢走,林萊玉自然和寧蝶一樣看見了霍丞,她用眼神問寧蝶該怎麼辦,寧蝶解下脖子上的圍巾,直接兜在頭上。
她垂下頭,默默地閉上眼睛,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林萊玉也怕霍丞認出自己,於是把大衣的領子往上提,學着寧蝶埋頭。
軍隊緩緩地接近,然後站在了寧蝶位置旁的過道上。
眾人的視線都看向這邊。
寧蝶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鎮定,她手心在冒汗,雙腿也因為緊張而發抖。
軍隊很快又走了,只是蜻蜓點水般地停留。
林萊玉提着的一顆心總算放下,她撫摸胸膛順氣,驀然就瞧見眼前的一雙錚亮的黑皮鞋,要映亮過道上的塵埃。
她僵硬地偏過頭先去看寧蝶,此刻她的好友半抿着無血色的唇,把圍巾從頭上拉下,重新戴回脖子。
“寧蝶,”霍丞的聲音透着沙啞,“隨我回去。”
林萊玉護在寧蝶的身前,苦口婆心,“霍先生,您這是何必?強扭的瓜……”
“隨我回去!”他的語氣依舊冷靜,卻毋需置疑般含着壓抑的命令,“我不想再重複第三遍。”
這種咄咄逼人的氣勢下,林萊玉有點招架不住,但她還是堅持擋在寧蝶前面,直到寧蝶拍她的胳膊,“萊玉,我想和霍先生談談。”
林萊玉只好艱澀地收回胳膊。
寧蝶於是進到火車站的頭等包廂里,霍丞的屬下為兩人端上熱茶,然後關上包廂門退出。封閉的空間裏一下子只剩下彼此。寧蝶不急着開口,她沉靜地坐着,窗外的陽光傾斜地打在她的臉上,讓她白潔無暇的肌膚如白玉,一雙水靈的眼眸越發漆黑幽深。
霍丞騰地從軟墊沙發上起身,隔着桌子扣住寧蝶的後腦勺狠狠地吻上她的嘴唇,桌上的茶水掀翻,水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意外地寧蝶沒有掙扎,這個吻越來越深,漸漸地讓霍丞意亂情迷。
等他的唇從寧蝶的唇上移開,他站直身,繞過桌子站定在寧蝶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寧蝶被吻得缺氧后緋色的臉龐,他抬起寧蝶的下巴,不由分手地躬腰進行第二次深吻。
從柔軟的吻,到寧蝶纖弱的脖子,清瘦的鎖骨,然後是裙子紐扣下嫩滑的肌膚。
怎樣索取都不夠,他吻得瘋狂,連帶進入寧蝶的體內時都像夾暴着風雪,既冷酷又急切。
寧蝶摟住他的脖子不讓自己從沙發上滑落,霍丞的喘息聲幽回在她耳邊,伴隨每一次有力的撞擊而加深,而她死死地咬住唇,至始至終都是沉默着。
激情終了,霍丞替她整理衣裙,不無溫情脈脈,“隨我回去,婚禮還沒有結束。”
寧蝶牽扯嘴角笑着,她幽深的眸子裏不見半分暖色,“記得有一年,你從城邊回來我替你挨了一槍子彈,還記得那時你對我說過的話嗎?”
霍丞刷地臉色一變。
“你說若有來生,你必定要拿性命補償我,可是今生我卻被你弄得如此狼狽,連我自己都唾棄我自己。”她說著,緩緩地將手中的槍口對準霍丞的腹部。
這是她剛趁霍丞不備從對方口袋裏掏出的槍。
車廂里一片靜謐。
許久方聽見霍丞低沉的苦笑:“原來你恨我到這個地步,你要是想殺我,直接和我說便是,何必忍着噁心和我親近。”
他的手覆上寧蝶拿住的槍:“這把槍是李皓派人專門給我打造,我替你開,免得傷着你。”
他的語氣太過平靜,反倒是持槍的寧蝶手微微發顫起來。
槍上膛,他的手指只要輕輕勾動扳機,寧蝶就可以達到她的目的。
包廂外火車開始了啟動前的鳴笛,車遲遲不發,一些人的抱怨聲已經傳了進來。
霍丞直直地看着寧蝶。
原來她和自己一樣同是重生,從寧蝶的眸子裏,他看見自己的倒映的影子,神色平靜如死水,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心底是怎樣的驚濤駭浪。
前世他做出的種種,他明白寧蝶該是恨他,他即便彌補再多也無用處,而可怕是這一切寧蝶都知情,所以他和她之間全然再無可能。
不如還她一槍,霍丞當下只有這個想法。
他就要按下扳手,卻是寧蝶後悔,哆嗦地把手鬆開,推開他,慌亂狼狽地拉開包廂門,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
而霍丞是再無追上她的勇氣。
寧蝶回到林萊玉的身邊,一張臉慘白,稍許片刻,火車總算是發車,林萊玉張了張唇,忍住打聽的心思,起身去火車的茶水間為寧蝶稍上一杯熱水遞給她,讓寧蝶先緩緩。
寧蝶連聲道謝都沒有力氣說出口,端着熱水杯,看熱水的熱氣裊裊地往上冒。
“總算是發車了,”對面最晚上車的一個青衫男子感慨道,“你們聽說沒有,剛才那個什麼搜查據說是西南鼎鼎有名的霍將軍在找未婚妻。”
寧蝶垂下眼睛,男子身邊的一位小腳婦人不信:“那霍將軍不是在教堂和寧府的八小姐結婚嗎?那場面,熱熱鬧鬧的轟動整個西北,豪車名流,喜宴上的碗筷都是純銀製造,霍將軍還買下西北有名的府邸作婚房呢。”
“就是那個清朝太后住過的‘清居’府?”
“可不是,怎麼可能會來火車站找人,就憑霍將軍的權勢地位,有哪個女子不心動,更何況霍將軍儀錶堂堂,生的年輕俊朗,作風清白,這世上還會有女子逃他的婚?西北西南那些年輕的小姐太太們,可是各個巴望着要做霍將軍的枕邊人。”
“誒,”有位長者插話道,“你錯了,我剛從教堂外面湊熱鬧過來,奢華場景確實是轟動,霍將軍把戴白紗的小姐從貴車上請下來,玫瑰花鋪了一路,那璧人美景無不艷羨旁人,不過有消息傳出,霍將軍壓根沒有把那位小姐牽進教堂。”
婦人忙問道:“這是為什麼?”
長者壓低聲音:“霍將軍一牽那女子的手就發現不是八小姐,當場掀開頭紗,結果真的不是本人,而是寧府的四小姐,要說寧府的四小姐要貌有貌,又是嫡出,喝過洋墨水,絲毫不比八小姐差,八小姐一走,寧府可能想用四小姐頂替,哪知會被霍將軍一下子認出,關鍵霍將軍還不要這四小姐,不顧在場嘉賓,直接叫軍隊過來,然後就出現搜查西北的一幕,不止火車站,連碼頭那些地方都在搜查,不找到人,通通不許出西北。”
一時眾人唏噓,霍丞和陳粵明走得近,陳家在西北經商數年,權勢不容小覷,要借陳粵明的手封鎖碼頭和火車站輕而易舉,只是陳粵明的人情還起來定是付出代價。
寧蝶嘆氣,他何苦做個這個地步。
剛才寧蝶被人單獨叫走,旁人又聽說寧府八小姐逃婚出走的事,不由得把目光都投向寧蝶,寧蝶並不擔心被認出,這些人就算猜測她是故事裏的主角也不敢確定,因為如果她真是,剛才早被帶走了。
火車晃晃悠悠地開向前方,窗外的綠景一晃而過,要遠離西北了,寧蝶她想,她這段行程,該是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