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強侵

6.強侵

“散工——”

“吃宵夜咯——”

導演宣罷夜戲結束,後勤人員把做好的熱騰騰的肉湯端過來。

用鐵桶盛着,放在地上,旁邊桌上放了幾疊大海碗,散工的人立即一窩蜂湧到鐵桶前,參差不齊地排好隊伍。

西南深秋的夜晚霜氣來了,冷得叫人嘴唇發白,寧蝶裹着一件寬大的灰色夾棉旗袍,也跟着隊伍後面排隊。

前天她跟林萊玉說生活拮据,對方便推薦一個拍戲的活讓她賺些小錢。

見她苗子好導演才收得爽快,讓她演女主角李愛珍的幾位僕人之一。

冷風吹得讓人哆嗦,大家都齊齊縮着脖子唯恐露出半點肉在外面,寧蝶也不例外,幸虧電影只剩下明天一場夜戲,隨着女主角李愛珍的家破人亡,她作為僕人的戲份隨之結束,不然再熬幾場,可是難受。

“讓讓!”薛雪兒的助理伸手扒開寧蝶。

好不容易排到自己,憑空冒出個插隊的,寧蝶自是不願意,一雙水靈的眼睛含怒地看着對方。

那助理是北方男人,嗓門嘹亮,大聲道:“瞪啥呢?我這是給薛小姐來盛的,你不服氣?”

周圍的人都把視線投過來。

寧蝶臉皮薄,不想起爭執,再說天太冷了,僵着耗時間,她往旁邊讓一步,那人得寸進尺地用胳膊將她撞到一邊去,嘴裏嘀咕道:“有本事你演女主角啊?丫鬟的命還擺小姐的譜!”

薛雪兒是什麼人?‘樂星’影視公司新捧的紅人,有聲電影出現后,連拍了西南兩部有聲電影的女主角,這部戲就靠她號召票房了。連導演都對她禮讓三分。

然爾她又是驕橫的人,一貫嫌棄大桶飯不衛生,吃的飯喝的湯都是讓助理跑大酒店打包過來,這是頭一遭吃劇組裏的東西,還遇到個沒眼色的人。

寧蝶自知胳膊擰不過大腿,壓下怒氣沒有吭聲。

那助理跑到薛雪兒面前,把一碗肉湯捧着跟燕窩粥一樣小心,哈腰地巴結道:“薛姐,您受冷了,先暖暖。”

這場戲本是在室外拍攝,導演卻親自讓人給薛雪兒扎了一個帳篷,用來擋風避寒,此時薛雪兒正躺在帳篷里的休息椅上,髮式做的是宮廷捲髮,一絲不苟地垂在肩上,她披着狐裘大衣,裏面配一件貼身的青色滾邊旗袍,腳上踩着一雙金色的尖頭皮鞋,這身打扮若明日見報,又勢必引起潮流轟動。

她略往上吊的杏眼不怒而威,櫻唇一勾,半是冷笑道:“沖那麼多人的面喊我的名,是要讓大家以為我薛雪兒還要和一個丫頭搶着喝湯嗎?”

助理冷汗津津,連說自己該死,跟舊清朝里的奴隸似的做派。

“行了,這次我不追究,”薛雪兒沖他膝蓋踹了一腳,那人踉蹌幾步,手上的肉湯灑了,燙得直齜牙。

“叫你慢些喝,”薛雪兒頓時虛心假意地關切,“這麼急做什麼呢。”

她說完看助理的狼狽樣覺得好笑,輕蔑地恢復剛才的坐姿。

那助理只得低頭連說好幾聲,是自個貪嘴,喝得急。

要不是天冷,薛雪兒才懶得搭理這肉湯,油滋滋,水汪汪的,看着都沒有食慾,她瞧向和自個助理起了爭執的寧蝶,寧蝶正和其他群演一樣,尋一片空地坐下來捧碗喝湯,出眾的相貌和氣質讓她在人群中特別打眼。

薛雪兒刷地站起身,沖不遠處的導演千嬌百媚地喊道:“孟導演,過來一下下,雪兒有事找您。”

孟導正在和底下人交代搬道具的注意事項,聽到喊聲,連忙捋起馬褂里的長衫下擺,小跑過去。

薛雪兒和他囑咐一番,孟導站着沖身邊一個人吆喝:“去把今天新來的,那個叫寧蝶的小女子喊來。”

寧蝶那時剛把空了的大海碗放回原處,接着被人通知說有一幕戲要重拍。

考慮到晚上最後一班電車的時間,寧蝶想着務必要趕緊了。

這幕要重拍的戲講的是下人私自把李愛珍的仇人請進庄園裏,待李愛珍把仇人冷嘲熱諷地趕出去,就將那下人狠狠地痛批了一頓。

而薛雪兒覺得痛批還不夠,得嚴懲才行。

他們拍的是夏天的戲份,拍時不能穿外套。

寧蝶把外面的夾棉旗袍脫下,穿件單衣站着,等待接下來薛雪兒按照劇本寫的那樣對她痛罵。

道具擺好了,薛雪兒卻率先拿起桌子上的一盞茶,迎着寧蝶的頭頂澆下去。

茶水是冷的,桌子都是歐式的長餐桌,是劇本里李愛珍準備在庄園裏宴請好友,一盞茶倒得不夠,薛雪兒接連倒三盞,澆得寧蝶半身濕透,冷風一吹,整個頭好似從冰里撈上來,凍得完全沒有知覺。

薛雪兒這才開始按照劇本里的開罵,背錯一處又得重來,來回折騰一個小時,見寧蝶臉上凍得失了血色,心裏滿意,戲也就過了。

也有人小聲勸導演,說這不妥吧。

孟導一笑,“一個跋扈的小姐,一個受了委屈嚇得半死的僕人,比之前有戲劇衝突多了,哪裏不妥。”

這戲重拍完,今晚真正地收工,有好心人憐惜寧蝶,遞來個軟布手絹。

寧蝶接過來道聲謝謝,她知道是她無意間得罪薛雪兒了,重拍本是小事,但讓她受冷一個時辰明擺着是故意了。

她轉身去找自己的外衣,而之前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此時竟然消失蹤影,這薛雪兒未免欺人太甚,她一忍再忍,忍得自己氣血翻湧,她直接跑去找質問薛雪兒,“我的衣服呢,把我的衣服還給我!”

薛雪兒坐在小汽車的後座上,這是公司給她的專用接送車,她雙手抱臂,目視前方,似乎懶得看寧蝶一眼,“你在說什麼?衣服掉了就自個去找,天氣冷誰拿了也未可知。”

“除了你,還有誰會拿我的衣服。”

“你那衣服給我拖地我都嫌布料咯腳,司機,開車。”話落,伴隨薛雪兒的得意,小汽車揚長而去。

寧蝶心裏驀然湧出一股巨大的委屈,她強忍淚意,這麼晚已經錯過電車了,她雙手摩挲袒露在外的胳膊,呵氣成霜,頭髮濕了,斜扣褂子上衣也濕了一半,像冷冷的刀貼在身上發寒。

夜晚的西南十分熱鬧,華燈色彩斑斕,而她是既狼狽又孤單,一個人踩着回家的馬路。

陳粵明遇到寧蝶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小美人唇色發白地佝僂着腰走路,周圍來往的人群喧嘩,而她好似一株要枯萎的百合。

他吩咐司機停車,將身上的外套卸下來,下車披在寧蝶的肩上。

這極具紳士風度的舉止,在寧蝶見到是熟人後,止住的眼淚伴隨鼻酸,又落了幾滴。

陳粵明看着這雙含露的眼睛,心裏某一處徹底地柔軟下來,豁然有幾分明白霍丞對她執迷的原因。

“寧小姐若是不棄,不如坐陳某的車可好。”他不介意送霍丞一個人情。

寧蝶受寵若驚,這個在西南聲名顯赫的富商,竟對自己伸出友好的橄欖枝。

寒意難敵,外加陳先生微笑起來實在是溫文儒雅,寧蝶彎腰感激:“勞煩陳先生了。”

坐進車裏果真和外面的寒風瑟瑟判若兩個世界,怕身上的寒氣過渡給對方,寧蝶往窗邊靠攏一點,這個細微的動作讓陳粵明頗顯訝異,隨即明了地一笑,從身側拿出一個鋁製的保溫杯,遞給她,“暖手用。”

觸摸到保溫杯的溫暖,寧蝶垂眸溫和地道謝,這時經過一家舞廳的大門,陳粵明讓司機稍停,他抱歉地道:“陳某在這尚有公事需處理,寧小姐不如跟陳某一道進去,二樓有我開好的房間。”

怕寧蝶誤會,陳粵明再添上一句:“寧小姐濕衣容易感冒,換下來比較妥當。”

“我先回……”

“先換衣服吧,再等下去你真要受涼了。”陳粵明說完,司機將車門打開,做出一個邀請的手勢,“寧小姐,請——”

再堅持寧蝶倒有點不好意思,她披着陳粵明的外套遲疑地下車,舞廳里的音樂傾泄出來,越是暗夜,這裏越有種奢靡之氣,為避免她尷尬,陳粵明紳士地挽起她的胳膊,猶如是帶舞伴入場。

舞池裏已經有不少男男女女在貼身跳舞,陳粵明卻得體地鬆開寧蝶,然後對過來的服務員道:“帶這位小姐去二樓,這裏是包廂鑰匙。”

待到指定包廂,服務員離開,沒有人了,寧蝶把陳先生的外套放到衣架上掛好,房間裏很是暖和,但她還是打了一個哆嗦,毫不猶豫地進衛生間將濕透的衣服褪下,舒爽地沖一個熱水澡。

她單裹着浴巾出來,一邊歪着頭用干毛巾搓揉濕漉漉的頭髮,一邊哼唱小曲子。

大床上半躺着的男人放下雜誌,道一句:“好聽。”

寧蝶全身血液冷固,手中毛巾啪地掉地上。

床上的人下來了,黑褲包裹的腿修長筆直,他替她撿起毛巾,玩味地道:“怎麼看寧蝶小姐的表情,難道以為一個男人晚上帶女人來酒店,只是單純地讓你洗個澡?”

寧蝶拿過毛巾往男人的臉上砸下,“出去!”

她沒想到陳粵明當著她的面給鑰匙,只是為讓她放鬆警惕。

“霍丞,你到底是想做什麼?”一天下來,寧蝶胸中積攢不少火氣,現在遇到自己壓根不想應付的人,她瀕臨要爆發的邊緣。

霍丞將臉上滑落的毛巾接住,眼神危險,“原來你知道我的名字,下次叫我名字,溫柔些。”

“你不要這樣突然出現在我的生活里,霍先生,”寧蝶試圖鎮定,好脾氣地商量,“我們兩人不熟,男女有別,你再三這樣,會讓我產生困擾。”

對於她的抗議,霍丞視若無睹,扭頭示意床上,“把衣服換上。”

就像用盡使出的一拳頭是打在棉花上,寧蝶一陣挫敗,她走到床邊把換洗的乾淨衣服拿上,心裏也沒有多想這是誰替她準備的,她總不好一直裹着浴巾和霍丞說話。

再從衛生間出來,她換上的是及腳藕荷色軟緞旗袍,外面罩有一件狐裘大衣,白色的圍領把她一張巴掌小臉襯得靈動。

霍丞對她上下審視一番,覺得滿意了,方摘下右手的白色手套,想伸手摸一下她的臉頰。

寧蝶閃身避開,一時之間氣氛微妙,霍丞笑道:“寧小姐是覺得在下對你產生了困擾?”

寧蝶只覺他的笑裏帶着嗖嗖的寒意,她回:“是。”

“覺得你我之間不熟?”

“是。”

霍丞復將手套戴上,貼身的燕尾服將他的體型塑造成標準的倒三角,高大而性感,聽聞寧蝶有事,他不顧重要的客人抽空過來,卻是碰一鼻子灰,他將門打開,頭也不回,“等我踏出這扇門,我會牢記‘你我不熟’。”

門栓複合上,寧蝶站着久久未動。

地板繁複的花紋典雅,霍丞在走廊里碰見熟人,陳粵明背靠牆壁,垂頭點燃一支香煙,“這人情霍少可滿意?”

“西邊碼頭那船私貨,准行。”霍丞臉上的霜凜未消,陳粵明露笑,一貫的斯文模樣,“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回復他的只是霍丞離去時黑色皮鞋扣在地面的聲響。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重生民國千金影后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重生民國千金影后
上一章下一章

6.強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