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結識
寧蝶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
槍傷複發了,她胸口疼得厲害,躺在床上昏睡中聽見蘭芯在和爸爸爭執,一聲四小姐做得太不要臉說出,接着是子彈上膛的聲響。
“爸爸不要開槍——”寧蝶從床上猛然地坐起來。
入目是普通的青紗帳子,木牆上懸挂的油燈散出柔柔和和的光,船槳划水的聲音淅淅瀝瀝,船身晃悠,她的身體跟着輕盪。
“蝶兒,怎麼了?可是做了噩夢?”身側和她同榻的女人緊張地問道。
轉頭看了一眼女人,那和自己相似的眉目在她夢裏曾反覆出現,她愣愣地盯着女人瞧,瞧得漸漸視線模糊,不知是靜謐了幾分鐘,她忍不住撲進女人的懷裏,流着淚道,“媽媽,我好想你,我這是不是在做夢?”
蘇梅拿手撫摸着寧蝶的後背,好生撫慰了一番,喊船頭伺候的李媽進來。
“這身子還有些燙,說話也是前不搭后語,讓船家快些,萬一燒壞……”接下來的話蘇梅心裏一慌,沒有說出口。
李媽應了,邁開寸蓮小腳利索地跑到船頭去傳話。
寧蝶依在蘇梅的懷裏,她伸出手顫着去摸胸前,沒有摸到咯手的傷疤,卻能感受到燙手的體溫。
她這才確定這不是夢,自己也不是在地府,而是真正地回到了十二年前。
這一年她跟隨媽媽坐渡船來到西北,來投靠做將軍的爸爸。
一路上水土不服,她身子弱經受不住,生病發起了高燒,連累蘇梅幾日衣不解帶的照料。
許是生病加上重生帶來的驚喜衝擊,寧蝶全身疲倦,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第二日再醒來是在醫院潔白的大床上,桌邊堆滿花籃和水果,連門外的過道上也是。
她緩緩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看見蘇梅坐在床邊用帕子抹眼淚,還穿着昨日未換下的青綠色軟緞旗袍。
寧蝶記起來,爸爸和媽媽認識時,他說過自己沒有家室。
那個時候寧沉還是帶兵不足百人的小將,被對手逼到東南的一個小村莊躲着,因此認識了小地主家的獨生女蘇梅。
為支持他重回西北,蘇梅和爺爺把家裏所有家當拿出來給他招買兵馬,沒過幾年蘇沉發跡了,卻遲遲沒有接蘇梅過去,直到爺爺病逝,徹底料理完爺爺的後事,沒有後顧之憂的蘇梅乾脆帶着寧蝶跑到西北來。
人是找到了,這西北無人不知寧沉是誰,勢大權大,家裏的妾室都是多得雙手難數,更別提外面的粉紅知己。
蘇梅徹底地傷了心。
“媽媽,”寧蝶拉住蘇梅的衣服,唇還乏白,她努力地笑道:“我們回老家吧,我不想留在西北。”
蘇梅看着女兒,忍住淚,滿是酸楚。
寧蝶知道上一世因為心疼她擔心她受苦,蘇梅回寧府做了十四姨太,卻過得並不如意,沒過一年便丟下她病去。
“媽媽你看,一聽說我是寧府的女兒,那些巴結討好的人聽了風聲都趕過來探望,而爸爸呢,直到現在都沒有露面。我不想要這樣的爸爸。”寧蝶盡量模仿自己十五歲時的口吻說話。
蘇梅詫異過後又是一陣鼻酸,之前囔着要見爸爸的女兒如今像是一夜間長大了,她也是家裏當小姐供着的人,故有一番傲氣,怎會心甘情願地讓自己做妾,她猶豫再三地問:“若是以後寧蝶再也見不到爸爸,你會想他嗎?”
蘇蝶搖搖頭,前一世,那個男人從沒有讓她體驗到一絲父愛。
蘇梅鬆了口氣,似是下定決心,摸了摸寧蝶的額頭,眼睛裏還含有眼淚,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凄楚了。
當夜趁着醫院換班,蘇梅支開門口寧府派來的兩位保鏢,牽着寧蝶,由李媽拿着行李,乘坐火車去了西南。
即便寧沉再大的權勢,西南總歸是曾家的地盤,這些年亂世紛爭,各方勢力之間都是競爭和掠奪的關係,寧沉要在地廣的西南找人,又要不驚動曾家,幾乎是不可能。
蘇梅離開老家時以為日後不會再回去,把家裏僅剩的家當都帶了出來,這些錢夠她們在西南租下一所屋子生活一段時間。
火車車笛聲響徹,寧蝶望了眼烏黑的窗外,她唯願今生能躲開寧府,躲開那個叫霍丞的男人。
西南畢竟是塊繁華地,面向世界通商,從火車上下來,這熙熙攘攘的大城市晃花了寧蝶的眼睛,她由着蘇梅牽着,穿過一條條繁華的街道,周圍雖喧鬧無比,而她心是靜的。
比較了幾家的租金,最後住房定在衚衕口裏,這裏外地人多,她們搬來也不會有人議論,租的房子在三樓,兩室一廳,傢具一應俱全,對比西南的物價,租金算是十分便宜了。
蘇梅知道寧蝶喜歡明亮的房間,便把向陽的屋子讓給她做閨房,寧蝶推開自個房間的窗戶,對面人家的陽台上,正有一個女生坐在藤椅上看書。
兩根粗大的麻花辮垂在胸前,臉若銀盤,眼睛像黑葡萄般閃亮,穿着明媚的藍格子連衣裙,太陽的光暈一圈圈打下來,白皙的臉頰上曬出一層粉色。
無疑是驚人的漂亮,許是她看的時間長,那女生似有所察覺,抬起頭看向她這邊,一時相對,寧蝶不好意思地衝著對方笑了笑,那女生也回應一笑。
隔日去當地的慧禮女子中學辦理入學,寧蝶又遇到了她,同班,名字是林萊玉。
卻是個高傲的人,在學校里一副我行我素不欲與人交往的樣子,寧蝶都不知如何和她打招呼。
下午圖書館裏又相遇了,兩人都拿上同一本英文介紹的電影書,寧蝶先松的手,林萊玉理所當然地把書拿在手裏翻頁,垂頭時露出一段纖細白嫩的脖子,漫不經心地問:“會英文?”
寧蝶赫然一笑:“會一點,但不精通。”
她本是打算來學,上一世寧箏嘲諷的話她記得清楚,有機會多學一門外語總是好的。
林萊玉哦了一聲,又問:“對電影感興趣?”
寧蝶搖搖頭,可笑上一世她八小姐的身份,連一次趕新興潮流的機會都不曾有。
林萊玉就不再說話,只顧站着埋頭去看,寧蝶再去找其他書,悄聲地走開了,林萊玉回過神時,天色已經暗下來,她驀然想起這書難找,印刷的數量屈指可數,寧蝶這樣輕巧地讓給她,不知是真不識貨,還是說人心腸好。
不過確實令人討厭不起來。
這般雖是一個班,但好似萍水相逢地處着,某一日寧蝶拿着一張報紙興奮地問她,“這報上的人可是你?”
西南的地方報,報紙下方的角落會刊登一些廣告,黑白的印刊上林萊玉穿着時下最流行的時裝,巧笑嫣然。
林萊玉沒有說話,班上其他人聽見動靜,見怪不怪地解釋:“萊玉可是我們班上的小明星,人家可是演過電影的人呢。”
寧蝶這下笑了,“難怪看着不同。”
“哪裏不同?”林萊玉坐在位置上仰起頭問。
“難怪這般好看。”寧蝶說的是實話,林萊玉卻刷地變了臉色,但凡出眾的女子總免不了招人嫉恨,更何況林萊玉平時是一副冷傲的性子,看她不高興,周圍有女生臉上掛着幸災樂禍的笑。
林萊玉一氣,這上午的課乾脆地翹了。
一連數日見到寧蝶都好似見到仇人。
寧蝶不知自己錯在何處,得虧一個好心的女生提點她道:“這林萊玉貴為我們學校的校花,平時最厭惡別人誇讚她的容貌。”
這是為何?長得漂亮不是一件好事么?
那女生又接着道,“林萊玉的娘,做的就是以色侍人的事。”
西南除了貿易出名,再就是歌舞廳了。
寧蝶啞然,這日後的道歉工作,得是個麻煩。
晚上她過去林萊玉的家,給她開門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看穿着模樣應該是林家的保姆,說著西南地方的口音,寧蝶聽得似懂非懂,簡要地說是要找林萊玉,老婦人側身讓她進來。
一進屋寧蝶就發現林家的不同,地上鋪的是軟毛毯子,乾淨明亮的窗子邊垂着塑料做的紫羅蘭,牆上貼了繁複花紋的牆紙,凡桌上都鋪就滾邊的桌布,沙發必是棕色的皮製沙發,角落裏擺着一家留聲機,滿屋子都是靡靡之音。
知道她來,林萊玉光着腳丫子出的房間,寧蝶盯着她的腳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想到“玉足”一詞。
“新出爐的法式小餅乾,不知林小姐能否賞光收下。”寧蝶把紙袋往前一遞,三分笑容恰到好處。
林萊玉知她這是上門致歉來了,她並非是真生氣,也不知為何,若是別人說她,她必冷笑一聲不放在心上,可對寧蝶不同,她暗暗地是有些介意對方,一向享受眾星捧月的女子,如果發現有一個和自己勢均力敵的人出現,自是要攀比。
然寧蝶身上有她所沒有的從容和內斂,家世又極為清白,母親也是斯文小姐的做派,林萊玉不免泄氣。現在見到對方為討好自己低頭服軟,她心裏高興,把紙袋接過來,拆開一聞,嘆道:“真香。”
寧蝶但笑不語,她上一世這個年紀時,也是十分喜歡零嘴,在母親病重后,她幾乎是一夜長大,性子變得陰鬱,再後來匆匆嫁人。
少女時期,總是短暫。
“瞧出我今晚有什麼不同?”林萊玉轉了一圈,身上荷花邊的裙擺像一朵盛開的喇叭花,襯得腰肢彷彿能盈盈一握。
寧蝶答:“畫了妝?”
林萊玉點了一下她的額頭,恨鐵不成鋼地道:“虧你每天看報,我身上這裙子是西南剛流行的款式,全國才百來件。”
那價錢必是極貴了,寧蝶對於她的闊綽感到吃驚。
“是找攝影師朋友借的,”看出她心思,林萊玉解釋道,“今晚要去拍攝廣告雜誌,你且和我一道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