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chapter 60
1910年,S市。
天氣總是陰晴不定,昨日還是萬里無雲的乾坤朗朗,今日已風雪交加,天寒地凍。
臨街一家不大的藥鋪里,藉著最後一點稀薄天光,背對門口的男人將剩餘藥材清點完畢,細白如玉的手指搭上抽屜拉手,從屜子內取出一本賬本來。
身量修長的男人轉過身,冰涼鏡片折出一線雪光。銀邊眼鏡架在高挺鼻樑上,恰到好處地藏住了那有點過分鋒利的眼尾。
楚恆從櫃枱下面拿出水筆,蘸着墨把今日的賬目記了。又重頭核對了一遍,確認無誤后,他把東西放完原處。
從櫃枱里轉出來,楚恆彈了彈衣袖,拿了掛着的小禮帽,預備關鋪子回家。他剛出門,便看見縮在門邊的黑影。身量細小,湊近了才發現約莫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雙手緊緊環着膝蓋,臉埋進胳膊里,蜷成一團。
楚恆的藥鋪臨着一家學堂,常有被先生賞了尺子吃的頑皮孩子跑到他這兒討藥膏。見狀,也沒多想,只當是賭氣不肯回家的孩子。便伸手輕輕拍了他一下,語氣溫和:“孩子,我打烊了,你回家吧。”
小孩受驚,抬頭露出蒼白的小臉,亂糟糟的頭髮遮住了眉目。楚恆見對方只是臉髒了一點,其他都還好,也沒打算多管,起身走了。
直走了小段路,快到前頭巷子拐彎的地方,楚恆不經意間回頭,發現那孩子竟遠遠綴在他後頭,不由得有點哭笑不得。
“你過來,”楚恆招了招手,等他走近了,問道:“跟着我做什麼?”
小孩低着頭,一聲不吭。
楚恆等了會兒,沒聽見回答,溫和地又問了一遍。
小孩頭垂得更低了,彷佛脖子消失頭直接杵在瘦弱的肩膀上似的。
楚恆把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個大洋來。擦得晶亮的大洋躺在骨肉勻稱的手心裏,被遞到小孩面前。
“拿着,去買點吃的。”
小孩微微動了一下,像是回過神來般抬起頭,有點遲疑地看着楚恆。
楚恆又往他那邊遞了遞。
小孩慢騰騰地從楚恆手裏拿走了大洋,小手在白皙的掌心留下一道烏黑的印子。
楚恆唇線分明的薄唇牽起,露出幾分笑意。凜冽的的寒風吹起黑色的帽檐,他渾不在意地隨便壓了壓,大踏步走了。
霜雪撲面,天光暗淡,昏黃的路燈照着形色匆匆的路人。時近年關,街上到處都是急着返家的人。唯獨楚恆一個人逆着人流前行,走地擲地有聲,又理所應當。
留在原地的小孩獃獃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怎麼生出了一種這個人其實不像他看起來的那麼開心的感觸來。
路上這麼一耽擱,等到楚恆回家,免不了比平時晚了半個鐘頭。
趙姒穿着裁剪妥貼的灰格子西裝,蹺腿坐在紅木布沙發上,翻來覆去玩着一隻西洋懷錶。聽見開門聲,狹長眼眸動了動。
“回來了?”
楚恆脫下長風衣遞給幫傭桂嫂。
“嗯,路上遇見個孩子,耽擱了會兒。”
趙姒沒搭話,等楚恆走近了猛地伸手拉了楚恆一把,趁着楚恆踉蹌站不穩的時候探頭深嗅了一口,淡淡的清苦藥味便撲入鼻翼。
趙姒長長的睫毛輕微抖動了一下,在他臉上垂出一小塊陰影。
他壓着嗓子,吐出的氣息又濕又熱:“沒脂粉味,沒去花天酒地。”
離地這麼近,對方的呼吸都近在咫尺。
楚恆挑眼瞥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依稀有水光一閃而逝。
楚恆不動聲色“嗯”了一聲,繼而從趙姒掌心抽出手腕,動作又快又穩,簡直讓人防不勝防。
他總是這樣,趙姒收緊空了的掌心想,明明慣會逢場作戲推杯換盞,卻偏偏連半點虛情假意都不肯給,一直置身事外冷眼旁觀。
“吃飯吧,吃完我送你回去。”
趙姒笑:“今晚不留我?我可是為你專門騰了一整個晚上的時間,連里弄那群美人都棄之不顧了。”
“趙四。”
趙姒舉手做了個投降的手勢,“好好好,老夫子,我不鬧了。”
默默用完了晚飯,楚恆送趙姒出門。這時雪已經停了,路面殘餘着一層薄薄積雪,腳踩上去發出細微的水聲。
兩人並肩走着,趙姒從兜里掏出盒煙,駕輕就熟地抖出一根叼着,醞釀了三秒情緒:“楚恆,我……”
“今天遇到的孩子和當初的你很像。”
趙姒一哽,那句沒說完的話便咽進去了。
“十年前,我剛接手父親的藥鋪,那時候你這麼高,”楚恆在胸前比劃了個高度,眼裏流露出懷念的情緒來,“我打烊回家,你跟在後頭,一路跟,同你說話你也不回。”
“我以為你是個流浪兒,看你衣衫單薄,於心不忍,就把斗篷脫下給你了。”
“第二天你拿着斗篷找上門,才知道你是警察廳廳長的兒子,賭氣出走。趙姒,”楚恆頓了頓,“堯賜姒姓於大禹,別辜負了你父親的期望。”
趙姒沉默,他知道楚恆的意思,楚恆這是在警告他,有些話不適合說出口,不說還能粉飾太平當個喝酒聊天的朋友,說了就連若無其事都不裝不了。
趙姒悶笑出聲,慢條斯理把嘴裏的煙掐了,“你可就少說幾句吧,聽完老頭子的嘮叨,還得聽你的。行了,我走了。”
他說完就走,彷彿片刻都不能再呆下去,連衣角都透露出一股落荒而逃的狼狽。
楚恆看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許久沒有說話。直到趙姒拐個彎不見了,他才轉身慢慢往回走。
趙姒走出巷子,等在路邊的司機立馬上前行了個禮,殷勤拉開車門。他看出趙姒心情不太好,因此愈發小心翼翼。等趙姒一言不發上了車,他才啟動車子。
“回主宅。”
趙姒吩咐了一句,線條鋒利的眼睛半耷拉着,輪廓分明的下巴隱進黑風衣里,只露出薄的有些過分的嘴唇。
他排行第四,是警察廳廳長的晚來子,也是正房太太唯一所出,家裏外頭捧着長大,從來與所欲求,沒嘗過求而不得的滋味,因此這初嘗之下,竟生出了一點生而無趣來。
司機利索應了,手上動作不停,黑色轎車熟稔地掉了個頭,開向法租界。過了會兒,又實在按捺不住,偷偷從後視鏡里覷了一眼趙姒的臉色,心裏頗為忐忑不安。
他是跟着四少一起出來的,只知道少爺去見了那個藥鋪老闆,卻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四少臉色這麼難看地回家,太太問起他若答不出,保不準得挨鞭子。
司機的提心弔膽趙姒短時間內怕是難以察覺,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胡思亂想了一通。
十年前。
趙姒剛滿十歲,得到了一把四寸勃朗寧,他一直想要有一把自己的小手||槍,因此當他打開那個樸實無華的匣子后,着實高興了一把,片刻不肯離手,連睡覺都放在枕頭底下。可是沒過兩三天,他就興緻缺缺了,甚至找到父親趙太保書房,要把槍還回去。
趙太保問他為什麼不喜歡了,少年時候的趙姒盤腿坐在暗紅太師椅上,套着件雪白的綢子對襟褂,百般聊賴地摳着旁邊瓷枱燈的花紋,聽到父親的問話,頭都沒抬,懨懨道:“槍里沒子彈。”
趙太保哭笑不得,回頭就讓人給他配了整整一百發子彈。
結果趙姒把着毛瑟打了沒兩天的鳥就闖禍了。
李師長太太帶着愛犬來串門,趙姒失手把那隻據說十分名貴的西洋犬打死了。
李太太的狗養得嬌,睡覺必上床,還喜歡十分舔人。誰也不知道它是怎麼跑進趙姒屋子的。趙姒當時正在睡午覺,剛睡熟就做了個噩夢,夢見一隻怪物朝他張開了血盆大口,腥臭的口水滴了滿臉。他猛然驚醒,面對一條猩紅的長舌頭,幾乎想也沒想就摸進枕下……
聞聲而來的李太太看見愛犬慘死的模樣,差點昏厥過去。當著李師長太太的面,趙夫人只好痛罵了趙姒一頓,還沒提懲處他就跑了。那麼多人,猝不及防之下竟也沒人來得及攔住。
趙姒穿了一件薄裏衣在街上跌跌撞撞跑着,身上帶着血跡,後面還有人在追,路人紛紛避開,唯恐惹事上身。他自幼是掌中珠,沒聽過半句呵斥,又是剛剛知慕少艾的年紀,乍然當著眾人的面被罵了,落了面子,心裏頓時接受不了。心煩意亂之下,也沒留意腳下的路,直接拐進了一個死胡同。
家裏追出來的人近在眼前。
少年趙姒來不及多想,三步一蹬爬上了右邊人家的矮牆,身子一扭,折了進去。
“這是個死胡同!”
“少爺呢?剛剛還看見了!”
“會不會跟錯了地方,少爺往另外一個方向去了?”
……
趙姒不由自主憋住了氣,等到紛雜的腳步聲遠去,才扶着晾曬架從後面冒出頭來。
“你是什麼人?”
因為爬牆導致渾身髒兮兮的少年嚇了一跳,迅速轉過頭。
來人身形頎長,眉目疏朗,舊式淡青色長衫的袖子高高挽起,手上捧只大竹簟,裏面盛着剛被鎊片來不及晒乾的藥材,風一吹,便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苦氣。
趙姒抿了抿嘴唇,還帶着稚氣的眼睛閃過驚慌,手指下意識攥住了邊上一個圓溜溜的東西。
將少年動作盡收眼底的楚恆不禁微微揚起唇梢,熟練把竹簟擱上晾曬架后,從衣襟裏頭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小紙包。
“那個不好吃,這個給你。”低沉嗓音頓了頓,又解釋道,“是桂花糕。”
趙姒順着楚恆的視線看向自己攥地緊緊的掌心,他猶豫了會兒,慢慢鬆開,裏面是顆紅色的果子。
那是才收上來顏色鮮艷香氣清澀的山楂。
“拿着,你肯定餓了。”
見少年沒有動,楚恆走過來,不由分說拉住少年的手腕,將紙包塞了過去。
趙姒愣愣地,有點分不清狀況。
後來同楚恆熟了,曾經不止一次問過為什麼初次見面楚恆就給他遞吃的。楚恆總是笑而不答,被問急了,就開始左右而言其他,轉移話題。
心高氣傲的局長之子趙姒,他大概一輩子都猜不到,楚恆之所以給他遞桂花糕,純粹是因為見他長得可愛。
這也實在不能全怪楚恆。
趙姒當時一副髒兮兮的尊榮,手裏握着山楂不放,白嫩的小臉上被他自己無意間抹了一道又一道印子。
身量還沒有長開,面容是七八歲孩子的模樣,臉蛋紅通通的,努力瞪着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怎麼看都是個落魄又肚子餓還被抓包的小可憐。
司機忽然一個急剎車,趙姒不由自主向前倒去又迅速跌回座位,後背重重地撞上椅背。他從思緒里回過神,刀刃般鋒利的眉毛皺成川字。趙姒撩了撩眼皮,正準備開口詢問怎麼回事,就從後視鏡里看見了司機的表情。
那如同見了鬼一般的,毫無遮掩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