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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溯心情不佳。
闊別娘親一個月,他不如父皇已練就當眾坦誠表達思念的臉皮,他嘴上不說,內心卻是很想娘親的,恨不得每日十二個時辰粘在娘親身邊,聽她念書時溫柔的聲音,陪他吃吃點心,摸他腦袋,都是他乏味童年裏最具色彩的享受。如果說,父皇是一抹高山仰止的明黃,娘親便是深宮裏色彩斑斕的花蝴蝶,一靨一笑都美不勝收。
然而,人生最拙不及防的,就是自己最愛的兩個人,如膠似漆!
理性告訴趙溯,娘親受寵,對他還是她來說都是天大的好事,他這輩子未懂得開囗說話,就已經努力變着法子討父皇歡心,希望他多來寵幸娘親,現在目的達到,超額完成,他理應狂喜,功成身退。
但情感上,趙溯好氣啊。
許是察覺到垂釣者波動的心緒,向來饞嘴的錦鯉一直繞開他的餌食不上釣,修心養性的文雅愛好,卻被他釣出了暴跳如雷的風采一一可惜方圓十里都被下人收拾得乾乾淨淨,他連踢一下來發泄的小石子都看不見。
他不高興的時候,不像顏歡歡,喜歡叫上一群宮女給她按腰捶背,說是按舒坦了,一覺睡去煩惱頓消。他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坐着。她了解他性子,也不怕他貪玩亂來,便允了他,只要他下令,宮女太監只可遠遠地保證皇子安全,不得輕易靠近,打擾了他的清靜。
趙溯垂釣的姿勢極穩,平靜清澈的水面下是一尾尾紅彤彤的錦鯉,娘親說自己是個大俗人,喜鮮艷顏色,樂春樓連魚兒的鱗片色彩都順着她的喜好來。他釣着魚,想的卻是娘親,又想文人雅士皆好垂釣,從中能悟出什麼理兒來?暗自憶誦,心潮漸漸平伏,開始有魚兒靠近餌食。
就在一尾個頭特別大的‘紅將軍’將要咬上餌勾時,秋芸急匆匆的從遠處一路奔來:“奴婢參見殿下!”
咻。
‘紅將軍’個頭雖大,膽子卻沒見長,一串女子的腳步聲就嚇得它放棄了張囗可得的美食,竄回魚群之中。肥大喜慶的錦鯉如火箭一般衝散了魚群,原本考慮着對這餌食蠢蠢欲動的魚群們也作鳥獸散一一趙溯扼腕,功虧一簣啊!
他回頭,看見是娘親的宮女,飲恨道:“秋芸,我不是說沒事不要過來嗎?你看,你把我的魚都嚇跑了!”
和父皇一樣,日常瑣事上,趙溯從不對下人隨意發怒。
換作脾氣不好的皇族,驚擾了主子垂釣,掩住嘴拉下去一頓打是少不免的,就算是有要事,惹了氣性大的主子不喜,也別想在主子身邊繼續當差了,轉去做吃力不露臉的活兒吧!
秋芸誠惶誠恐地給小主子出主意:“殿下想吃魚?奴婢這就去跟廚房說一聲。”
“……”趙溯頓失跟她計較的意欲:“算了,你說,有何事找我?可是母妃回來了?”
“娘娘還在宸閣沒回來呢,要不然奴婢也不用着急找殿下你了!”
趙溯挑眉,聽她說下去。
“方才福安公主來了,說想見貴妃娘娘,奴婢說了娘娘不在,福安殿下說了一句知道了,就一直在正廳等着,誰說也不願意走,足足等了半個時辰,”秋芸遲疑:“奴婢原以為娘娘去去就回……這下子讓福安殿下乾等着也不好,溫美人聽說萬園子裏來了只老虎,一早上就去看了,這下子樂春樓能出來接客的,就只有殿下了,奴婢才大着膽子驚擾了殿下的清靜。”
……
接客,這話聽着怎麼總覺得哪裏不對呢?
“你該早點來告訴我的,讓皇姐來乾等半個時辰,父皇知道了怕會對母妃有意見。”
趙溯並不知道,在一個月的時間裏,他親媽已經憑着強大的社交能力以及大人小孩都喜歡的顏值,和皇后所出的長公主打成了一片,和睦親密得連聽竹院的宮女都沒眼看。也是因為顏歡歡和皇上小別勝新婚,還沒來得及私下跟兒子解釋。
趙溯只在晚膳野餐時見到了皇姐和娘親態度親密,作為一個長於深宮,對宮斗多少有點了解,但又不算了解極深的他第一個想法便是一一好你個福安公主,套路深啊!
福安公主是皇后的人,此舉肯定是得了皇后授意,來打擾皇上跟貴妃發展感情的,抑是在皇上面前擺出跟貴妃親密的樣子,討皇上的歡心。只要打出了這個假象,福安公主只要背地裏委委屈屈的跟皇上訴苦,說貴妃哪裏待她不好,皇上定然會被這看似年紀小小,不懂害人的小東西迷惑。
就是這樣,邏輯滿分!
趙溯霍然而起,他已經碰觸到了事實的真相,怕是娘親喜歡小姑娘,沒防備她,才會引狼入室,他慧眼識奸人,有責任保護娘親!
是了,堂堂長公主,在翊坤宮受盡萬千寵愛,豈會‘屈尊’來等一個貴妃,還等了半個時辰,就是想鑽空子纏住娘親或者父皇,想讓娘親失寵,或者這等半時辰的事傳了出去,皇后又可大做文章了。
他再也呆不住,拂袖:“帶我去見福安公主!”
“是,殿下。”
秋芸疑惑,怎麼小殿下忽然那麼有精神?之前見不到娘娘,還一臉懨懨的在垂釣呢。
在去正廳的路上,趙溯稍稍冷靜了下來。
雖然他很想娘親多陪陪自己,但凡事有緩急輕重,如今出現了姦細,處理福安公主才是首要事項。他心中挑起冷笑,他可不是懵懂小孩,可被隨意矇騙過去!要是他大吵大鬧,對皇姐出言不遜,只會如了皇后和福安的意,讓父皇不喜自己,從而對娘親也心生不滿。
既然福安想打擾娘親承寵,他就曲線救國,假意和福安套交情,讓她無暇去騷擾娘親。
二號宮斗高手趙溯,計劃得十分完美。
另一邊廂。
福安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她覺得自己該回去了,也許貴妃有事,和父皇在一起,不方便陪她。後宮的妃嬪都想有和父皇獨處的時間,她為了貴妃好,應該躲起來,不打擾他倆。
可是,她又很想貴妃。
五歲的孩子思考能力有限,很難作出連貫而面面俱全的考慮,她想念貴妃,但如果她有事,卻不想打擾她。於是命令她身邊的宮女不許去宸閣求見貴妃一一她知道貴妃在那裏,和父皇一起。同時,她又呆坐於樂春樓的正廳,等着一個不知道有人等她的貴妃。
心存溫柔的善意,即使蠢了點,總會避過會傷害他人的選擇。
“殿下,都等了半個時辰了,你又不讓奴婢去宸閣跟貴妃娘娘說一聲,怕是再這麼等下去,也等不到的,不如回聽竹院,奴婢陪殿下推鞦韆吧。”
聞桃輕聲勸道。
她心中是把貴妃恨上了,聽話的主子變得她一點都不熟悉了,以往只要說點好玩的,就能轉移主子的注意力,推一會鞦韆,乏了歇下哄她睡個午覺,輕鬆得很。哪像現在,在樂春樓一等就是半個時辰,堂堂長公主,面子何在?
福安確實不在乎面子,她很有耐心。
“再等一會,我不急。”她細聲細氣的說道,樂春樓的宮女都知道她是誰,自然不可能怠慢她,而且這個月來,對她也很熟悉了,坐半個時辰,她是邊用點心邊等的。
聞桃無奈,知道再勸下去,主子要不高興了。
福安垂着頭,之前她總覺得樂春樓的點心特別好吃,尤其是貴妃喂她吃的,可是今日這棗泥荷花酥,怎麼嘗起來只有單調的甜,雖然酥皮依依脆脆的,亦是入囗即化的新鮮。吃上去,卻沒有那種甜進心坎里的滿足感。
委屈,心裏苦。
就在這時,一把清嫩的童音劃破正廳的沉鬱寧靜一一:“皇姐!”
雖然稚嫩,仍能聽出聲音的主人是一個男孩子。
福安抬頭,遲疑片刻,卻也知道來人是誰。
以前在宮裏,她是見過皇弟的,也曾依着規矩說了幾句,但並不熟悉,在她小小的世界裏,弟弟是個模糊的存在,是離得遠又冷冰冰的一個名字。
她站起來,規矩地與他寒喧:“皇弟,今日可還安好?”
“見到姐姐,自然是好的,”他唇角一勾,遺傳了皇帝的俊臉上是光風霽月的淺笑,恰恰好,不過分熱情,也不像以往那般冷淡,倒顯得她的規矩局促起來了,他示意她一同坐下:“都怪這些宮女,皇姐來了也不跟我說一聲,讓皇姐久等了。”
“無礙,我在等貴妃,不是找你。”
見他自責,福安很誠懇地解釋。
“……”
趙溯心想,福安公主還真討厭他。
不過為了娘親的安全和幸福,他要打起精神:“母妃不在此處,怕是一時三刻等不着,皇姐可要與我一道尋些玩意消遣?斷沒有讓皇姐白等的道理。”
他忍痛犧牲自己的學習時間。
男孩的笑臉太溫柔,四分似貴妃,六分像父皇,兩個都是她喜歡的人,她悄悄在洞裏冒出個小腦袋,試探:“皇弟若是有事,打擾你總是不好的。”
“怎麼會?我閑,我特別閑!哎,母妃不在,我也無事可做了,倒想皇姐陪陪我,”
還沒到進學的年齡,身邊沒有伴讀,趙溯極少和同齡人相處,就算有,也是地位矮他三等,對他惟命是從的小太監。這時,要讓皇姐同意跟他玩,他絞盡腦汁,絞出了一套說辭:“我……很想有個姐姐陪我玩,皇姐若是嫌我沒趣,那就算了吧!”
福安動容,她容易心軟,也喜歡別人需要她,讓她感覺自己很有用,便應允:“皇弟切勿多想,我豈會嫌你沒趣?我才是真正乏味呢,皇弟這一說,我也想不出有意思的事情可以一起去做。”
趙溯始終繼承了娘親的一點情商,沒說出‘不如我們一起去書房’這種好感度會清零的建議。
“樂春樓的後園有庭園鞦韆,萬園裏來了新的猛獸,待會皇姐要是有興趣,我們可以一起去觀賞。”
幸好臨時想起秋芸的話!
“嗯,好。”
福安輕聲應道。
其實,她對這些都沒太大興趣,也沒見識過猛獸,只不過有人邀請她一起去玩,這個人,還是她的‘弟弟’……這個陌生的名詞頓時有了溫度,和他笑容一樣暖。
見計劃成功,趙溯暗暗高興,覺得自己真乃一代宮斗人才。
沾染了娘親說話方式的他,並沒有發現,自己的思路從一開始就已經跑偏了方向,以致於整個下午,竭力尋找‘卑鄙陰險年紀小小卻心思深沉的福安公主’破綻的他,屢屢失敗。
趙溯誇她像樂春樓庭園裏開的花一樣漂亮,卻故意選了一朵最不起眼的白色小花,埋沒在艷麗的奼紫嫣紅里:“我母妃就像這一朵。”他指向開得最漂亮的蘭花。
“貴妃確實像花一樣好看。”
那朵白花太小了,福安蹲下來,湊近才得以看清。
她認真的觀察,倒讓難得壞心眼了一把的趙溯不好意思了,心頭像有蟻在咬,在他快要受不了的時候,她站起來:“皇帝,這花好香,你喜歡這花嗎?”
“啊?啊,喜歡吧。”
他都把她喻成這朵花了,說不喜歡,不是平白給話柄么!
福安垂下眼帘,原本有些獃氣的秀美小臉上,抿出羞怯欣喜的笑容,高興得連眼睛都能晃出星光:“……皇弟也喜歡我,真好。”
???姐姐??
“你覺得,貴妃也會喜歡這朵花嗎?”
“啊,喜歡吧。”被震驚了的他隨囗敷衍。
她卻信以為真,為這朵花得到的肯定,實實在在地高興一一彷佛又多了一樣證據,證明貴妃喜歡她,剛‘認識’的弟弟,也不討厭她。皇弟不是宮女太監,不需要討好她,這份喜歡,一定是真的。
“皇弟,謝謝你呀。”
福安抬眼,臉頰泛起紅暈。
趙溯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才是那個心懷叵測的壞人。
“以前那些太監宮女誇我,都是想得到我的重用,或者幫忙在母後面前說幾句好話……”她坦誠:“皇弟跟他們不一樣,除了父皇跟貴妃,還是第一次有人喜歡我呢。”
……
這回輪到趙溯想挖個洞鑽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