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第 102 章
第一百零二章
修建大的發電站,鋪設電網,構造現代化的城市……這個夢只能睡著了做做,胤祚沒有這麼大的野心,也沒有這麼大的本事,他想做的,只是留下一點火種……將它發展壯大,不是他一個人能做到的。
想要弄出電來一點都不難,一個簡單原電池就能搞定,便是造發電機,以胤祚的本事和資源也不難。可是與蒸汽機、內燃機這些可以照葫蘆畫瓢,且弄出來就能用、就知道好不好用的東西不同,在這個沒有電壓表、電流表,甚至連電燈炮都沒有一個的時代,他的外掛被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只能摸着石頭過河,一步步慢慢來。
所以胤祚這次“閉關”的時間,格外的漫長。
六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對大清百姓來說,這是節奏快的讓人目不暇接的六年。
先是攤丁入畝。忽然之間,全大清最窮的七成百姓,都不再需要繳納丁銀了。壓在頭頂的巨石,忽然說搬走就搬走了,幸福來的太突然,讓人很久都反應不過來。
而後大批的旗人被遷徙到了黑龍江等人丁稀少的地帶,劃了大片的荒地讓他們耕種,美其名曰——軍墾農場。
這些都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們用來耕地、鋤草、播種的,是一種叫做拖拉機的怪東西,一家人加一頭牛十天半個月才能耕完的地,它喝點兒汽油,一天就搞定了。
以前一家人侍弄十幾畝地,已經很勉強了,但若用上這玩意兒,一家五口人,管上幾十上百畝地都沒問題,最多收割的時候多請點人幫忙。
於是會算賬的大地主們把這怪東西買回了家,裁撤了大半的長工——幸好這會兒朝廷的廠子到處都在收人,被裁撤了也不怕找不到活兒,而且就算找不到活兒,還可以去開荒。
朝廷鼓勵開荒,可以用平常三分之一的價格雇傭官府的拖拉機來翻地、平地,只要耕種三年滿,這地就是自個兒的了,是可以在朝廷領到地契的那種——而且這三年還不用交稅銀,拿到地契以後,又還有兩年免稅期,怎麼算怎麼划算。
腦筋靈活的商人,買了許多拖拉機,雇了人操作,專租給那些有點兒地,但又值不得專門買個拖拉機耕地的人用,生意火爆的根本停不下來。等旺季過去,還可以在後面掛上車斗,給人運送貨物,真真是數錢數到手抽筋。
廠子做工的工錢不低,開荒的有地又有錢,做生意的、當司機的更別提了,在這種大環境下,為了留住手底下的員工,地主們不得不給長工們也漲了工資——如果地荒着,朝廷收的稅銀會加重,如果連續荒三年,這塊地兒就改姓“公”了,不種不成啊!
家裏的女娃兒也不再是賠錢貨了,好多地方都收女工,開的工錢不比男人少……原本在家靠紡紗、織布掙錢的女人們,又有了新的活路,她們將紡車、織機,換成了縫紉機,專給人做成衣,一天就能做好幾套出來,一個人養一大家子都不成問題。
人都是現實的,家庭地位總會受到經濟收入的影響,於是不知不覺中,女人的腰杆子挺得越來越直,說話也越來越硬氣——人有了工作,有了收入,底氣總是要足一些的。
隨着市場的需求,專供運輸的貨車出爐了,然後是往來各地的大客車,當普通百姓出行比馬車還要快還要舒適的時候,有錢人坐不住了,於是各種小汽車應運而生……
不是我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快啊!這是這個時代的大清人最深的感觸。
因為所有車都要吃油,而且聽說這種油在地底下是有限的,用完了就沒了,所以朝廷派了人到別的國家去弄,為了這個還在海外跟人打了幾仗,打的那些洋毛子沒脾氣。
如今朝廷又派了人在各大城市之間修鐵軌,聽說是為了造火車,也不知道那又是什麼東東……
為了抵禦洪災,朝廷還大修水庫,說是可以攔洪蓄水,還可以養魚發電……沒人明白什麼叫“發電”,只知道在最先修好的水庫周圍,朝廷又修了好多座廠子,而且這些廠子連煤都不用燒了,機器自己就能動。
大傢伙兒已經對這個日新月異的世界麻木了,但卻認準了一件事兒——但凡是太子爺說的,那肯定是對的!雖然不知道發電是啥玩意兒,但養魚咱們會啊,於是大清又小範圍的颳起了一陣挖池養魚風。
當人們剛開始知道要修水庫的時候,心裏是不安的,嘆着氣等着隨後而來的沉重勞役,然而等開始了,才知道原來主要幹活的不是人,而是一種名為挖掘機的東東,於是許多“有識之士”得意洋洋:“早說了,那可是太子爺提出來的,太子爺怎麼可能會害咱們?”
這些年,賣兒賣女的越來越少了,畢竟若不是實在沒法子,誰捨得賣掉自己的親身骨肉呢?還有纏足的陋習,也逐漸被遏制。
早在七年前,胤祚開口說纏足“畸形”、“粗苯”,並說欣賞蓮足的讀書人“虛偽的令人噁心”之後,有心“進步”的讀書人,還有消息靈通、萬事向“上”看的一些京城權貴,就已經聞風而動,令家裏的女人放了腳。
接下來京城皇族陸續流露出厭惡蓮足的態度,於是這種“審美”觀漸漸流行開來。
若按正常情況,大約幾十年過去,纏足這種事就會越來越少,直至漸漸消失,但耐不住太子爺的名氣和影響力越來越大,太子爺說小腳是畸形,那就是畸形!太子說喜歡小腳的人噁心,那就是噁心!
這種近乎盲目崇拜和信任,導致纏足之事,在短短數年之間,就從社會上消失的無影無蹤。
讓人們態度一百八十度大拐彎的,除了纏足,就是當兵了。原本老百姓對當兵這種事兒是避如蛇蠍的,“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嘛!但是現在不一樣了,當兵沒什麼仗要打,只用幾年就能回家,而且還有錢拿,能學本事,退伍以後還會安排一份好工作,譬如客車司機什麼的,這可是普通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兒!
若是軍隊裏面表現出眾,還能當一輩子的兵——那可就不叫兵了,那叫官呢!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勒緊了褲腰帶過日子的百姓們突然發現,自己的日子越過越好了,不光是自己,還有身邊所有人的日子,似乎都越過越好了。
手裏有了幾個余錢,糧食、衣服、鹽巴都便宜了,身上的補丁越來越少,家裏又新買了褥子,冬天不再那麼難熬了,甚至一個月還能吃上一兩頓肉了……
有捨得的,將家裏的破草房換成了磚瓦房,地上用水泥抹的平平的,玻璃窗子敞亮又暖和。
但是甭管什麼樣的房子裏,都鄭重的立着那個人的長生牌,希望那個給自己的生活帶來希望的那個人,能夠長長久久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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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京數十里,有一座被高牆電網圍起來的山谷,山谷只有一條道路可以進出,谷內谷外都駐紮着軍隊,所有進出的東西和人都要經過嚴格搜查。
這六年多來,胤祚有半年的時間在京城的研究院度過,剩下近六年的時間呆在這個山谷中,從未離開半步。
正是春暖花開時候,谷中的景色很好,陽光燦爛,鳥語花香。
胤祚蓋着薄被歪在榻上,窗外在咿咿呀呀唱着南戲,曲調宛轉悠揚,聽的他昏昏欲睡。
獨特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胤祚扭頭,笑道:“陳壯士今兒怎麼搶了旺財的活兒?”
陳拙功夫好,腳步聲太輕,未免突然出現驚着他,在靠近的時候總會故意放重腳步,聽起來反而比常人更沉更緩。
陳拙臉色淡淡,道:“你不是常說我是你免費的小廝嗎?不做點小廝的活兒豈不是名不副實?”
胤祚笑笑,將手從被子裏抽出來,接過陳拙遞來的葯碗,低頭慢慢喝了。
陳拙將空碗取走,道:“今兒不寫東西?”
“不寫。”胤祚頓了頓,道:“寫完了,以後……都不寫了。”
陳拙神色微變,嘴唇動了下,卻什麼都沒說,藉著轉頭端水,掩住黯淡下去的目光。
胤祚伸手去接茶盞,手心卻被放了一顆深色的藥丸,胤祚的動作僵了僵,手指開始顫抖,默然片刻后,才慢慢將藥丸放進嘴裏,又就着陳拙手裏的茶盞喝了水,緩了口氣,道:“……段太醫?”
他剛剛吃的是劉氏弄出來的,類似於速效救心丸的東西,這些年也救過他幾次命。這會兒拿出來給他吃,約莫是有什麼會刺激他的事情發生了,他幾乎立刻就想到了這些日子一直身子時好時壞的段太醫。
“太醫說,就是這一時半刻的事了。”
“……哦。”胤祚表現的比陳拙想像中要冷靜的多,只低着頭默默坐了好一陣,道:“帶我去看看。”
陳拙猶豫了下,還是將輪椅推來,扶他坐了上去,然後推着朝段太醫住的地方走去。
因為要時刻關注胤祚的身體,段太醫就住在胤祚的院子裏,離此不遠,片刻便到了。
段太醫的小院裏,葯童站在屋檐底下,捂着嘴哭的一抽一抽的,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
胤祚低下頭不去看他的模樣,示意陳拙停下,站起來自己向門口走去,陳拙上前攙扶,被他輕輕推開。
內間,廚娘站在一邊抹着眼淚,旺財跪在床前,攥着段太醫的手,哭的像個孩子。
段太醫低垂着眼,像是在熟睡中,卻在胤祚進門的下一刻睜開眼睛,掙扎着想起身,但病重的身子卻只在床上無力的蠕動了幾下,最後低喘着道:“胡鬧,你來做什麼,過、過上了病氣可怎麼好?”語氣依舊是胤祚聽了二十年的、寵溺無奈的斥責。
旺財聞聲,扭頭看見胤祚,抹着眼淚起身,胤祚安靜走到床前坐下:“老病不過人。”
伸手握住段太醫的手。
老病是不過人,可也治不好。
胤祚六歲的時候第一次見段太醫,那個時候他就已經老了,如今足足又過去了二十年……平時看着神完氣足,可是說倒,就倒下了。
淺色的被褥上,兩隻同樣無力的手交握在一起,一隻佈滿皺褶、黯淡鬆弛,腐朽的彷彿一戳就爛,一隻蒼白瘦削,筋骨盡露,指節盡顯,脆弱的彷彿一碰就碎……卻都竭盡全力的,想握緊對方的手。
段太醫的聲音沙啞無力:“太子殿下……”
“胤祚,”胤祚糾正:“胤祚。”
“好,”段太醫臉上露出笑容:“胤祚。”
“……嗯。”
“老朽這二十年,最大的心愿……”段太醫聲音低弱,胤祚全神貫注才能聽清:“最大的心愿,就是不要再白髮人,送黑髮人……老朽做到了……做……到了……”
“……嗯。”
胤祚低頭,淚水順着下巴滴落,他不敢張口說話,怕嗚咽聲會脫口而出。
“可是,老朽,不滿意……不滿意……”段太醫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老朽還想……還想守着你……再二十年……四十年……”
他嘴唇蠕動着,卻不再能發出任何聲音。
胤祚放開他的手,走到床前,端端正正的跪下來,叩頭,一下,兩下,三下……
這不是跪拜死人的禮,而是磕給長輩的頭。
他來這個世界二十年,這個人就呵護了他二十年,他明明可以帶着大筆的銀子,去一個山清水秀之地安享晚年,卻偏偏將這二十年,都耗費在他身上,整整二十年,想的都只是如何讓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主子……”旺財哽咽的聲音傳來:“段太醫去了……嗚嗚……”
眼前的世界一陣黑,一陣白,胤祚直挺挺跪着,始終沒有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