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黝黑的隧道內,他卻能把那張臉看得無比清晰,五官骨骼,線條脈絡,全是他最熟悉的模樣。
韓軼盯着那雙含着陰鷙笑容的眼,忍不住攥緊了拳頭,這是他們第一次面對面“看見”對方,所以他並不准備忍耐,也不在乎這樣會有什麼後果,而是疾步朝他逼近,揮拳打在了他的下巴上。
韓衍躲閃不及,被他狠狠打倒在地上,疼得面容扭曲起來,隨後又快速用胳膊格住他再度落下的拳頭,韓逸的臉藏在陰影里,目中淬着懾人的寒意,一字一句說:“這是你欠她的,我會替她討回來!”
韓衍摸着下巴上的血笑了起來,那笑聲好似從氣管中發出,“嘶嘶”得如同毒蛇吐着信子,他努力把頭仰得高些,說:“可你能怎麼辦呢?殺了我嗎?你以為殺了我,一切就能結束嗎?”眼神中閃過絲陰冷,盯向那扇門的方向,說:“你為什麼不去看看,那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不敢嗎?”
韓逸一愣,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猛地轉過頭,聽見那扇門內的打罵聲漸漸弱了,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尖叫和傢具被劇烈碰撞的聲音。按住韓衍的手突然顫抖起來,有什麼東西在他內心漸漸蘇醒:媽媽倒在桌子旁,12歲的男孩站在房間裏,雙目通紅,驚慌失措,他手裏拿着什麼東西,到底是什麼!
韓衍慢慢坐了起來,欣賞着面前那人表情的變化,然後慢慢走到那扇門邊,眯起眼朝裏面張望着:“想起來了嗎?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是回憶不起來,還是不敢回憶?”
韓逸突然覺得頭疼欲裂,彷彿有一把尖刀從他的太陽穴□□進去,再狠狠把他劈開,五臟六腑都暴露在空氣中,又無力地收縮起來。突然,面前的一切都開始崩塌,然後被旋轉着吸進一個黑洞,驟然而至的光亮,讓他猛地從治療床上坐起,全身都被冷汗沁濕,抱着頭不斷發抖。
董佳琪連忙起身關上所有儀器,轉過頭看見莫曉妍緊緊正抱住他,在他耳邊輕聲安撫着,而韓逸的表情也終於變得放鬆和平靜,手心被插頭硌得有些疼,低下頭說:“我去給你倒杯熱水。”
然後她走到廚房,拿出一個瓷杯洗了洗,看着熱氣翻滾的水灌入杯中,眼神中突然閃過一絲狠厲,高高懸起的杯子倏地一松,那隻茶杯便“啪”地摔在了地上,她也隨之發出一聲驚呼。
很快,莫曉妍就沖了進來,見她的虎口處被燙得通紅,連忙一把握住問:“怎麼回事,嚴重嗎?我幫你擦點葯。”
董佳琪連忙收回手,帶着歉意說:“沒事沒事,是我太不小心了,你去陪他吧,這裏我來收拾。”
莫曉妍看着滿地的狼藉,立即蹲下替她收拾起來:“你的手燙了,我幫你弄吧。”
董佳琪摸着被燙傷的手,蹲下身子湊在她旁邊輕聲說:“你真是個很好的女孩子,難怪他那麼喜歡你。說起來,他還應該感謝我呢,當年他在美國和我表白,幸好我沒答應他。”
莫曉妍的手滯了滯,抬頭看了她一眼,董佳琪看似十分感慨地笑了笑說:“那年我才18歲,簡直要被他嚇死,當然不敢答應。現在想起來,如果我那時一時衝動答應了他,反而不一定會像你們這麼幸福,畢竟我們兩個的個性都太驕傲。”
因為太驕傲所以錯過了嗎?莫曉妍覺得眼睛有些發痛,卻沒法伸手去揉,真是惡俗的偶像劇橋段呢。她站起來背過身,把所有的垃圾一點點裝進垃圾桶,然後突然想起一件事:韓逸好像從來沒和她表白過。那天在樓梯間,他只是聽見了她的表白,然後說要試一試而已。
回程的路上,她一直沒有說話,腦海里不斷浮現韓逸和董佳琪站在一起的場景,還有那個屋外飄着雪花的夜裏,他和她的家人圍着壁爐,她在中央跳得忘情又動人。也許,那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腦子裏亂糟糟,突然想起韓衍那句話:“你以為他真的喜歡你嗎?你對他來說只是個可憐又可愛的小寵物,隨意施捨你一點感情,你就能對他死心塌地。”儘管她一再告誡自己,這只是那人的刻意挑撥,可那句話還是像生根的毒蔓,在心裏肆意蔓延,直到戳出許多洞來。
“你怎麼了?”韓逸終於感覺到她的不對,把車停下關切地看着她。
“沒事,只是累了……”她了解他現在的沉重心事,也無意給他再多負擔。
韓逸原本不疑有他,直接把她送回家叮囑她好好休息。可往後的幾天,他就算再遲鈍也看出來了不對勁。第二天,拓展部剛好有個去外地考察項目的機會,莫曉妍沒有和他商量就接下了這項工作,去了遠隔千里的L城。這是他們戀愛以來第一次這麼長時間見不到對方,可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在思念牽挂,每次打電話,她只是敷衍兩聲就掛斷,好像有什麼心事。他不明白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甚至開始懷疑,她是害怕了,厭倦了,不敢再陪着這樣的自己。
L城是個山城,這次考察得地塊是環湖而划,所以選得酒店雖然不是什麼豪華大酒店,但是視野開闊,十分適合失意的人。莫曉妍坐在房間裏,看着窗外黑藍的湖水被風盪起微漪,努力剋制着想給那人電話的衝動。其實她也很想他,想得心都疼了,可就是那道坎總也過不去,她必須給自己一些獨處的時間,好好想想他們之間的關係。
這時,手上握得手機突然響了,她看着上面的名字,猶豫了許久才接通電話,剛輕輕“喂”了一聲,就聽見他略帶沙啞的聲音:“我在你門口,快開門!”
莫曉妍嚇了一跳,幾乎懷疑自己是因為太想他而產生了幻覺,這時,敲門聲又適時響起,她連忙衝去打開門,看見韓逸站在門口靜靜望着她,頓時驚得目瞪口呆,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韓逸快被她氣樂了,她是他的員工,他想知道她出差住在哪家酒店很困難嗎?自己開了幾個小時的車連夜趕過來,本來想給她個驚喜,誰知她只是吃驚而已。這幾天被冷落的積怨噴涌而出,他沉着臉關上房門,把她摁在牆上狠狠壓上她的唇,一直到她紅着臉癱軟在自己懷裏,才終於緩解些怨氣。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做什麼惹你生氣了嗎?”終於又把她摟在懷裏,勾着她的一縷烏髮在手心纏繞,又偷偷在手指上打了個結,然後才滿意地笑了起來。她和他就該如同這個結一般糾纏難分,誰也別想輕易解開。
莫曉妍聞着他衣服上熟悉的氣息,突然明白過來,她深深愛着這個男人,不管他是因為可憐她也好,退而求其次也好,她沒法強迫自己離開他。於是,她終於問出那個一直盤旋在自己心頭的疑惑:“你是不是曾經和董佳琪表白過?如果她答應你了,是不是就根本沒有我們的事了。”
韓逸愣了愣,這才終於明白她在慪什麼氣,於是在她微微翹起的嘴上親了親,又沉默了很久才說:“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媽媽以前的事。”
莫曉妍抬頭看着他,他的目光顯得有些複雜,在內心掙扎一番,才繼續說:“我媽媽以前是個紅極一時的大明星,可她在事業最頂峰的時候退出娛樂圈嫁給了我的父親。當年我爸對她一見鍾情,排除萬難把她娶進了門,所有的媒體都用灰姑娘嫁入豪門做標題來形容那場婚禮,可是……”他臉色現出深深的諷刺,“這世上哪有什麼所謂的灰姑娘。他們的童話只維持了不到一年,我爸爸在激情過後,漸漸開始後悔自己娶了個對事業並無裨益的明星。而我媽媽一直懷念着她在台上艷光四射的時刻,開始厭倦了這麼日復一日得被關在家裏,做一隻毫無光彩的金絲雀。於是在無止境的互相爭吵和埋怨之後,我媽媽患上了抑鬱症,特別是在我出生后,她的病就越來越嚴重。”
莫曉妍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說到這個,但是看見他眼裏越來越深的痛意,不由得一陣心疼,連忙伸手摸着他的臉,說:“如果你不想回憶,就不要再說了,我什麼都信你。”
韓逸把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彷彿是在給自己繼續回憶下去的勇氣,“在我出生之前,他們曾經協議離婚,誰知道就在辦手續的前幾天,我媽媽發現懷孕,於是他們商量了很久,決定繼續忍耐下去。後來我媽媽覺得,是因為我的出生才讓她的生活越來越糟,於是她開始恨我,甚至找各種理由打我罵我,我爸爸每次看見也只是和她大吵,可他並不明白怎麼關心我們,吵過以後我媽媽的病就更嚴重,然後就是不斷的惡性循環。那時候我總是在想,也許我的出生本來就是個錯誤,可我還是盼望着,有一天媽媽的病會好,她會像一個普通的媽媽那樣愛我,把我緊緊摟在懷裏。直到12歲,我媽媽死去,我的生活才徹底崩潰。”
莫曉妍的心不斷縮緊,抱住他微微發顫的身子,眼淚奪眶而出,她想像不出一個從小被母親怨恨着長大的孩子,內心會是多麼的孤獨無助。難怪他的性格會這麼冷漠,甚至習慣於拒人千里。
韓逸深吸了一口氣,輕輕為她抹去臉上的淚水,繼續說:“剛到美國的時候,我還沒從我媽媽死亡的陰影里走出來,那段時間我過得很混亂,做了很多自暴自棄的事,喝酒、打架甚至露宿街頭……每天睜開眼,我都有深深的厭倦感,覺得根本沒有什麼事值得我去經歷,不如就這麼沉睡下去,成全了那個人的願望也好。可就在那時我遇上了董姨,她受了我父親的囑託,把我從街上撿回去,我和他們家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那時我才知道,什麼是正常的家庭。董姨的丈夫死得早,但他們一家人的關係都十分親密,房子不大,卻能過得簡單快樂。而且她們都對我很好,給了我從來沒有得到過的關愛。所以那時,我迫不及待想擁有那些溫暖的家人,於是我決定向佳琪表白,我希望當我們成了一對以後,她的家人也能真正成為我的家人。
他低頭笑了笑,似乎是在嘲笑自己的天真,“佳琪那時才18歲,她驚慌地拒絕了我,我不死心,又追求了她一段時間,可很快我也看出沒有希望,就放棄了。那時我雖然覺得有點遺憾,但很快也就看淡了。因為然我從沒愛上過她,甚至沒有動心,她打動我的只是那些屬於家人的溫暖。”
他突然低頭看着她,十分認真地說:“直到後來,我遇上一個女孩,才明白什麼是心動,什麼是患得患失。她一哭我的心就會抽痛,她笑起來我會覺得整顆心都被填滿。我突然慶幸那時她對我的拒絕,如果我們真的在一起,因為董姨的關係,不管發生什麼事,我一定不會先提分手。那就意味着我可能會錯過你,而我將會為這件事而後悔終生!”
莫曉妍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這是她聽過最為溫柔的告白,韓逸笑着親了親她的眼,說“那天在樓梯間,如果你不肯接受我,我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你,我會纏着你,纏到你沒法拒絕為止,明白嗎!”
他無比慶幸自己沒有錯過她,他從小就沒有過一個正常的家,後來慢慢也就不再渴望家的模樣,可是這一刻,他很想和她一起安一個家,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有勇氣擊潰所有不堪的過去,他們會在彼此的心上慢慢修補,直到將那些破碎重新填成圓滿。
於是他貼在她耳邊輕聲說:“等我們回去,你願不願意陪我去見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