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全部不符合。”方青說。
簡瑤一怔,望向薄靳言,而他神色清淡不語。
這時方青也沒多說什麼,而是說:“簡瑤,死者傅偉的家人趕過來了,情緒很不穩定。你是犯罪心理專家,又是女性,能不能過來協助我們安撫一下。”
簡瑤立刻說好,掛了電話,薄靳言朝她點點頭。簡瑤想了想,又說:“你一個人好好獃着,不要亂跑。”
薄靳言非常淡然地一笑,指指自己的臉頰。簡瑤踮起腳親了他一下,他才答:“好。但是我從不亂跑。”
簡瑤:“……”好吧,隨便吧。
簡瑤很快出門打車走了,薄靳言一個人慢慢踱上樓。今夜星空晴朗,天氣溫涼。他走到二樓,抬頭看着那個庭院。幾乎被樹擋住,不見端倪。
一般情況下,薄靳言是很聽簡瑤的話的。回房間后,關好門窗,一個人坐在床上,發獃。
而他的大腦,卻在高速運轉着。
一夫多妻的畸形家庭,長期的壓抑和怨恨。
狂妄,佔有,收集癖?相對弱勢好控制的對象,金錢和地位帶來的膨脹。
……
“傅偉……有點好色吧,大學時他玩過小姐、談過網戀。”
“攢了年假……還說興許能有一段艷遇。”
“他還給我留了qq號碼,當時掃地大媽和其他服務員還笑我呢。”
……
屍體被砍了四十多刀,刀刀見骨。臉也被剁爛,瘋狂無比。
冷靜又憤怒,剋制而瘋狂,源自長期壓抑后的極度精神扭曲。
……
掃地大媽臉上的新鮮傷痕。
張菊芳舉起掃帚狠狠打下去。
靜默的、彷彿死井般的庭院。傭人們相對無言。
趙霞站在魚池邊說:“老闆今晚不會去我的房間。放心,他不會再打你。”
……
“噢。”薄靳言抬起頭,赤腳就下了床,走到窗邊,拿起方青留在這裏的望遠鏡。
庭院靜靜,又熄燈了。
他看了一會兒,移動望遠鏡,落在另一個地方。
廚房。
客棧的廚房,跟姚家院子是共用的。此刻已接近12點,那裏早熄了燈。是個很大的獨棟屋子,在客棧背後。
薄靳言感覺到體內的血液,有些許沸騰了。每次接近真相時,他都有這樣的感覺。他從包里拿出樣東西,亦是從方青處拿來的——一瓶發光氨。
剛推開屋門,他忽的一愣。因為廚房那座屋子外,隱約竟有黑影閃過。他立刻拿起望遠鏡,卻看到那裏空無一人。薄靳言迅速想起,今天警方找姚家人名曰“消毒”,實則取指紋。那人心思敏銳,又有反偵查意識,說不定已經被驚動,會採取行動。
薄靳言立刻快步跑下樓。
很快到了廚房外。裏頭黑漆漆的,只見櫃桌輪廓。淡淡的月光照耀着。而周圍只有安靜的幾棵樹。
薄靳言又看了一圈,並未見人影。或許剛才只是有人經過。
他推了推門,沒鎖,只搭了個門栓。薄靳言側身進入,虛虛掩上。
抬頭四顧,二十餘平米的空間,大長桌、碗櫃、水槽,整齊而普通。薄靳言的目光首先落在水槽邊,那裏有兩個大刀架,放了十來把刀。有菜刀、水果刀、斬骨刀。視線再往上移,牆邊掛着幾件厚工作服。應當是從姚家工廠拿來的,供廚子們穿用。
薄靳言拿起發光氨,非常謹慎地選擇了一些細節處,噴了上去。
靜了幾秒鐘,薄靳言抬起頭,笑了。
——
傅偉的父親叫傅大凡,已經五十多歲了。這次他是一個人過來的,因為老婆癱瘓在床多年,根本無法帶過來。就這樣,他安頓好家裏才過來,離兒子死已經有幾天了。
他是當地工廠的一名技師,幹了一輩子。此刻就穿着件半舊的外套、西褲,舊皮鞋,坐在刑警隊的接待室里,雙眼通紅,猙獰又憔悴。
簡瑤看到這老父親的樣子,也覺得心酸。儘管溫言安撫,可誰又能真的感同身受,撫平老來喪子之痛?
傅大凡的雙手深**進頭髮里,剛才他終於看到了兒子的屍體,現在還在微微發抖。他想不通,兒子怎麼說沒了就沒了?
他含辛茹苦帶大的孩子啊,那個調皮、聰明,讓他驕傲又讓他思念的兒子。他知道兒子並不是足夠聽話。雖然家裏經濟條件一般,但從小他就沒虧待過他,甚至比旁人還要寵孩子。
兒子長大之後,就不太親父母了。念大學之後,寒暑假也很少回來,電話也打得少,除了要生活費。工作之後,他每次打電話過去,也說不了多久話。可那也是他深深愛着的孩子啊,這世上唯一的骨肉啊。可知道只要他能幸福,父母願意用一切去交換啊。
可他卻死了,死得凄慘又痛苦,只餘一堆血肉白骨,還給爸爸媽媽了。
傅大凡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下來。
簡瑤輕聲說:“叔叔,您保重自己身體。我們一定會抓到兇手。”
傅大凡發出一聲痛哭的嚎叫,猛的抬頭看着她:“兇手?聽說兇手是個精神病,我都聽他們說了,街上每個人都在說。可你們警察,怎麼能讓精神病出來殺人?怎麼連個精神病還沒抓住?為什麼!”
他一下子撲上來,簡瑤下意識倒退兩步。旁邊的兩個刑警立馬攔上來,抱住了這位情緒激動的父親。簡瑤的臉有點發白,也有點難受。刑警示意她先避一下,她又看一眼痛苦絕望的傅大凡,轉身離開。
夜晚,樹靜風止。
簡瑤站在警局走廊里,望着寂靜的山和城。
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儘管現在,她都快要記不住他的臉了。
那時還是五、六歲吧,只模模糊糊記得,父親有力的臂膀,銀色發光的警徽,筆挺的警服。他抱着她在笑,他往往在深夜甚至凌晨才回家,一身的臭汗,還不忘走到她和妹妹的床邊,低頭親吻。有時候她會被吵醒,伸手要“爸爸”,而後就會看到那個堅毅的男人,溫柔的笑。
簡瑤的眼眶一下子濕了。
滿地的血,斷裂的屍身,痛苦的呻吟,如同浮光掠影,閃過她的眼前。最後是父親低沉的叮囑:“簡瑤,爸爸給你個任務——帶着妹妹躲在裏面,千萬不許出來,不要發出聲音。”
……
世事或有無常,世間總有罪案。
總要有人,守在平凡人世的邊緣。
父親是,靳言是。她,亦是。
簡瑤低下頭,拿出手機,打給薄靳言。
只響了一聲,就被接起了。
“喂?”
“哈羅,親愛的。”薄靳言的聲音壓得很低。
簡瑤一怔,嘴角彎起。每每他興奮時,就會忍不住叫她“親愛的”,那表示案件已經有眉目了么?
果然,薄靳言淡笑道:“猜猜看,你的丈夫發現了什麼。”
這人……自從領證之後,雖然依舊不夠浪漫,可言談舉止細枝末節里,總喜歡時不時以已婚身份自居。尤其是跟傅子遇和安岩兩個在一塊,忽然就會淡淡來一句:“我已經結婚了。這種事不應該問我,去問薄太太。”傅子遇和安岩:“……”人家只是想問他晚上去哪兒吃飯,有必要立刻表現得像個貞操烈男么……
……
簡瑤笑着問:“那麼請問薄先生髮現了什麼呢?”如果簡瑤知道接下來薄靳言即將面臨怎樣的險境,她一定笑不出來了。
薄靳言看到的,是個發著淡淡熒光的幽暗世界。
窗外風吹樹動,陰森一片。廚房裏更是暗得像鬼。唯有兩處,發出淡光。
發光氨的使用必須是很謹慎的,因為遇到血液發生化學反應后,同時也會影響後續對血液成分做一些檢測。所以薄靳言只選擇了一處。
一處,是一把刀。插在刀架上的一把斬骨刀。
廚子們在廚房裏當然也會斬骨切肉,刀身染上血跡。動物的血即使洗凈后,也會留下殘留,遇到發光氨會產生反應。但是斬骨切肉不是屠宰,薄靳言相信,沒有哪個廚子的刀,會像他看到的這把這樣,整個刀身、邊緣,全都散佈着點點熒光。甚至連木質手柄,都通體螢藍。
就像,曾經在血水裏浸泡過。持刀人後來脫過手,整把刀被大動脈噴出的血染過,然後才又拔了出來。
他才噴了半面刀身呢,留着另一面給鑒證人員。
儘管發光氨結果並不能作為直接證據,進一步的鑒證結果才可以。但薄靳言幾乎已經可以斷定——就是它了!
薄靳言靜靜地盯了它好一會兒。
另一處,是旁邊掛着的那幾件工作服外套。
幾乎都只有一點零星的熒光,大概是在廚房工作時不慎濺到洗不凈的。只有一件衣服,胸前一整塊,全是藍的,形狀可怖。那血,浸得太深太多,是洗不掉的啊。
“噢。”薄靳言輕輕嘆息。
“……你為什麼會在廚房裏?”簡瑤在那頭問。
薄靳言答:“因為我想,兇手就在這裏。
我的畫像不會有錯,兇手就在那個既定的範圍里。福爾摩斯說過: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答案,剩下的結果即使再不可思議,也是事實的真相。所以,其他人不是,剩下的,就一定是。
姚家的女人們長期精神壓抑,但在那個院子裏,還有另一群人,長期承受着壓力。她們被欺凌,被辱罵,被暴力對待,但為了姚家較高的收入,不得不忍下。姚家女人把自身承受的畸形壓力,都宣洩在這些人身上。她們的境況更糟糕。
客棧工作人員的筆錄中證實,這些後院傭人,也會去客棧里幫忙。所以她們有可能接觸到傅偉。而是什麼觸動了’她’的殺機,我想必定與傅偉的輕浮有關。觸動了’她’心中隱藏的痛。
鑒定記錄里提到,兇器長約20厘米,寬約10厘米,這個範圍的刀種類不少,但常用菜刀的尺寸也在這個範圍內。一個長期從事打掃、廚房工作的傭人,如果要殺人,最可能想到和取得的兇器是什麼呢?這是她最熟悉、最順手、最有把握的工具。”
“難道她還會把兇器留在廚房?”簡瑤吃驚地問,她並不知道薄靳言已經找到了。
薄靳言靜了一下,冷笑道:“常人不會,一定會隱匿或者丟棄兇器。但一來,廚房突然少了把斬骨刀,又發生了殺人案,必然引起別人注意。她是個聰明人,知道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二來……”他抬眸看着那泛着熒光的刀與衣:“她若真的仇恨這一切,把刀留在廚房,繼續使用,不是更能令她感覺到快意嗎?”
簡瑤一愣。
浸過人血、削過人肉的刀,繼續做飯給姚家人吃,給客人吃……
她忽覺不寒而慄,陣陣噁心。
偏偏薄靳言還在那頭安慰:“放心,你這幾天在客棧隨着我的口味,應該沒吃過肉骨頭。”
簡瑤:“……我當然沒有!我馬上通知方青帶隊過來!”
“好。”薄靳言答道,“我就在這……”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而後是嘶啞斷續的呼吸聲。
簡瑤一怔:“靳言?靳言!”
沒有回應,然後猛地一聲刺耳的雜音,竟像是手機掉落在地。然後怎麼打,也無人接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