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緣分
草長鶯飛、花開燦爛的三月,正是臨安城一年之中結伴賞花品茶的好時光。待到過得三月,天氣慢慢炎熱,百花開敗,便將再無花團錦簇、奼紫嫣紅的風光。
三月初十的這天,趁着春日浪漫尚未溜走,英武侯府謝家擺下賞花宴,邀了一眾親友到府小聚玩耍。
身為榮國公府的七小姐,沈落也在被邀之列。但是這會兒,她沒有與其他人在一起賞花聽戲,而是躲在一處偏僻假山後,聽裏面的動靜。
“念秋,你知道,我早已與榮國公府的四小姐定親。沈家得罪不起,這門親事退不了,你我註定錯過。”
“正初,我不在乎能否與你長相守,但你不要拋棄我,我實在……你知道,沒有你,我根本活不下去,你怎麼能忍心?”
假山裏面,一對鴛鴦說著衷情話,好不纏綿。在假山外藏了片刻的沈落,待聽到這些話,真正確定自己沒有弄錯——假山裏的兩人,一個是她姐姐的未婚夫賀正初,一個想必是英武侯府的表小姐何念秋。
先時晃眼看到自己姐姐的未婚夫鬼祟往僻靜處去,沈落不敢確定,於是甩下丫鬟一路跟上了,不意竟撞破這樣的秘密。虧得賀正初在人前總一副待她姐姐一心一意的模樣,不要臉!
沈落在心底暗罵了幾聲,聽得裏面窸窣響動,她眼眸微眯,胃裏一陣噁心,不願多待,轉過身便離開此地。哪知將將抬頭,目光卻直直撞入了另一人眼中。
方才太投入於聽壁腳,沈落根本不曾發現有其他人在,這會不免被嚇了一跳。定睛看清眼前的人,她伸手輕撫胸口,卻不害怕。
兩個人,一個沒有偷聽被抓包的驚慌,一個沒有撞破偷聽的正義凜然,倒都像無事般。見那人拔腳走向了別處,正正合她心意,沈落也跟了上去。
那人並不管她,沈落心安理得地追着他走。
玄色衣裳包裹住英挺的身姿,有如未出鞘的寶劍。前一刻出現在她眼前的俊美面龐沒有任何錶情,一雙深邃似湖水的眸子,透着冷淡與疏離。黑靴踩在青色的嫩草上,什麼聲音也沒有。
——韓玹。
沈落跟在他的身後,上下來回打量着,因為發現自己姐姐的未婚夫腳踏兩條船的惡劣心情略有所好轉。
無論如何,現在發現總比姐姐出嫁以後再發現來得好,但要怎麼讓自己姐姐知道這件事又須慎重斟酌,反而急不了。沈落將這件事稍微放了放。
一直跟着韓玹走至遠離那處假山,看過他背影半天的沈落翹了翹嘴角,一改先前不緊不慢的姿態,快步越過韓玹到了他的面前。她背着手倒退着走,微笑仰頭看眼前的人,朗聲說道,“韓將軍,我們又見面了。”
這其實僅是沈落第二次見到韓玹,並且距離他們初次見面,已然有兩個多月的時間。因而聽到她的話,韓玹幾不可見揚了揚眉,看得她一眼,抿唇不語。
沈落見他一臉淡漠,渾身都散發著不近人情的味道,好似高山雪嶺上終年不化的冰凌,只可遠觀……唔,就是這麼一副樣子,偏讓她喜歡得不行,不僅想染指,還想褻玩。
看到韓玹第一眼,她就瞬間喜歡上了這張臉。
緊盯着韓玹,沈落痴笑着走了神。不覺一腳踩在了石塊上,立時重心不穩,整個人都不受控制地往後倒去。沈落低呼出聲,韓玹已是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力一帶,令她穩住了重心,再次站定。
不待她求救便已出手,沈落喜滋滋的想,看起來冷冰冰的人,其實一點都不鐵石心腸啊。然而沒等沈落回神道謝,韓玹已越過她,繼續往前走。他目不斜視,臉上表情一變不變,不小心碰觸到沈落膩滑手背的掌心生出了些微的灼熱。
韓玹半握手掌再鬆開,以便揮去那細微的異樣感覺。沈落也追了上來,不再像先前那樣倒着走,而是跟在他旁邊,笑着說了一句,“謝謝。”韓玹扯了一下嘴角,依舊沒有說話。
他身高腿長,走路好似帶風,速度很快,沈落稍微動作一慢就被甩下了。她只得小跑幾步跟上去,再次並肩而走時,沈落伸出兩人不小心肌膚相觸那隻手,在韓玹面前晃了晃。
她輕“唔”一聲,復又一本正經說,“韓將軍,你不必走這麼快。就算方才你摸了我,我也不會非要你負責的。”說完似怕韓玹不相信,還加上一句,“真的。”
韓玹終於停住腳步,他略略偏過了頭,視線掃過沈落的臉,問,“沈七小姐,你準備去哪裏?花廳不在這邊。”
於是他便看到身穿荼白縷金山茶花紋雲錦春衫的小姑娘笑得眉眼彎彎,臉上頃刻綻放出的華彩比過春日的陽光燦爛。
她用雙亮如星子的眸子一眨不眨看着自己,答非所問,“韓將軍,你記得我。”聲音軟甜,像新釀的蜜。
但韓玹不知道這有什麼可值得高興的,他當然還記得她。
年節剛過不久,她的大哥請他到榮國公府做客。他們在書房裏喝茶時,她的聲音忽而在外面響起,清清脆脆的,像山澗里的溪水躍動。未見人,先聞聲,謹之喊她進來,便與他介紹過了,沈家的七小姐。
“那花廳是在哪兒?我大概是迷路了,韓將軍,可以幫一幫我嗎?”韓玹沒有應她先前的話,沈落又再說道,用着落落大方的姿態。她確實不認得路,雖然她清楚,這不是回去的方向。
韓玹沒有應聲,只是抬腳,卻未往原來的方向去。沈落便知他是答應了,嘴角彎了彎,繼續跟上。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這次,韓玹略放慢了步子,沒有讓沈落追得太過辛苦。
體貼、善心、溫柔,默默地挖掘韓玹身上的優點,沈落覺得,同韓將軍的再次見面,頗為愉悅。被帶往花廳的路上,沈落都在打量韓玹的背影,寬肩窄腰腿長,擁有賞心悅目身材的標配,她忍不住笑眯眯。
沈落的兩個丫鬟秀禾以及秀苗久久不見她回來,正在花廳附近急得團團轉,遠遠看到似乎是沈落的身影,已迎了上來。見當真是她,兩人俱鬆了口氣,齊齊喊了一聲,“小姐。”而後才注意到韓玹的存在。
秀禾與秀苗並不認得韓玹,被他冷冰冰的樣子扎了一下,視線旋即收了回來。送到這裏,沈落已知足,她對兩個丫鬟說,“你們到那邊等我一下,我還有話要同韓將軍說。”
韓將軍?這個稱呼從沈落口中說出來,令秀禾與秀苗兩個人對視一眼,而後她們便退遠了一些。
沈落轉身看韓玹,嘴角上揚着,不是稱謝,反是道,“韓將軍,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將來的夫君同你一模一樣。”似成竹在胸,鬥志昂揚。
小姑娘之前看他的眼神太過露骨,沒想到說出來的話更加不含蓄,饒是他,也有些反應不及。然而始作俑者很快便拔腿往兩個丫鬟的方向走去,根本不管他是什麼態度。
走得幾步,沈落扭過頭,見韓玹還立在原地,便沖他揮手,甜甜說道,“玹哥哥,謝謝你送我回來。”
韓玹眯眼看了看她,然而沈落已轉過身繼續去往花廳。十四歲的年紀也還小,多少不懂事,說的話自然不必太過當真。這不是又喊他一聲哥哥嗎?
二十歲的韓將軍如是想着,亦轉身走了。
沈落回到花廳,重新落了座,戲已不知道唱過幾齣。坐在沈落旁邊的沈鳶見她回來,便問,“落落,你怎麼去了這樣久?遇到什麼事情了?”
見到了沈鳶,沈落腦海里又浮現了自己躲在假山後聽到的那些話。沈鳶是沈落的嫡親姐姐,在沈家的小輩中排行第四,今年十七。而今她只等六月出嫁,與賀正初完婚。
只是,這或許再也不必了。
了解沈鳶的性子,知道她一向都心氣高,並不會願意從旁人口中知道自己未婚夫對不起自己的事情,沈落沒有準備直接告訴她那些事。
現在沈鳶問起,她便僅僅說,“英武侯府太大,我不小心迷了路,又不認得方向,越走越偏,還是碰到了韓將軍才能回來的。”
“韓將軍……是那個大軍征戰烏孫時,曾孤身深入敵營,斬殺敵軍十數將領且順利脫身歸來,年紀輕輕便立下大功的韓將軍?”
沈落向來是個不認路的,沈鳶已見怪不怪,對她口中的韓將軍倒是頗感興趣。沈鳶這一連串的話讓沈落覺得歡喜,她笑着點了點頭,“對啊,不然還有哪個韓將軍呢?”
“你怎麼認識他?”沈鳶挑眉,“我還記得,當初大軍得勝回朝,你生病了也沒有去湊熱鬧……”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錯過那次,還是見面了,說明我和韓將軍有緣啊。”沈落歡快說道。
“然後呢?”隱隱感覺到了一絲的不對勁,沈鳶追問。
沈落喝了口茶水,將茶盞擱下了,才湊到沈鳶耳邊,更加歡快地說,“緣分來了擋不住,我要嫁給韓將軍!”
沈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