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30.31
王恆之垂眸看着梅香,雖是不動聲色但一雙黑眸極深極冷,好似寒潭水。他端坐在那裏,自有一番恢弘氣度,不言不語卻又彷彿帶着千鈞之力,壓得人起不來身。
梅香心中本已十分忐忑,頭早已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腰桿也撐不住,只是小聲道:“那人生得尋常,但是額角有顆很是顯眼的黑痣。還有,他腳下的鞋上粘了點紅泥和桂花......”她抽噎了一會兒,烏黑的眉睫濕漉漉的垂落下去,抿着唇低低道,“現今七月底,縣裏頭的桂花樹肯定都還沒開。只有縣太爺家的尤為奇特,劉叔以前與我說過的,也不知道那兒的花匠是如何侍弄的,桂花往往八月左右就開了。他們,他們一定是住在縣太爺那的院子裏。”
王恆之與陸平川聽到這裏都不由得對視了一眼:這梅香若說蠢也是真蠢,但聰明還真是聰明。他們既得了消息,自然是一刻也不願耽擱,直接起身就要出去。
只是陸平川素來睚眥必報,不免落後一步,指着那個一言不發的中年女人,垂頭與梅香說了個明白:“你可知道你這親娘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她生了二女二子,兩個兒子都是命根,自是捨不得丟;一個長女已經懂事還能幫忙,丟了也不划算,這才把你這個小女兒丟到了外頭。後來你爹染了賭,一來二去家產耗盡,兒女也都給賣光了,她這才想起你這個早就給丟了的小女兒,逃將出來想要享女兒福。”
那中年女人本還是一臉的麻木驚惶,聽到陸平川這般徐徐道來不由瞪大眼睛,定定的看着梅香,嘴裏辯解似的喃喃道:“二丫,你莫聽他胡說,我,我當初那是不得已。咱們可是血脈相連的親母女啊......”
梅香何等的伶俐,她眼也不眨的看着這個所謂的親娘,看清了她眼底的心虛和懦弱,前些日子夢裏都忘不了的想念忽而似水中幻影一般的散了去,空蕩蕩的,什麼也沒留下。她適才被陸平川砸了一下,額角得血跡才幹了,一身的茶水和冷汗,風一過,渾身都冷得發顫,上下牙關亦是跟着一顫一顫。
原來,這就是娘,這就是血脈相連的親娘......也,不過如此。
陸平川盯着徹底癱軟在地的梅香,鳳眸冷淡,微揚的下顎弧線凌厲,帶着一種天生的、高高在上的譏誚:“你該知道——這世上有好人,有壞人,豬狗和財狼也多得是。不是所有人都能配為人父母,不是所有的母親都是慈愛可親。”
說罷,陸平川拂袖轉身,跟上了王恆之的步子,急急的就要往縣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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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及逼供,世人往往會想起許多嚴刑拷打,實際上,這不過是最淺簡的一個法子罷了。
齊天樂非常了解謝池春——她看着又挑剔又嬌貴,實際上卻也並非吃不了苦,如今手頭也沒有合用的刑具,匆匆忙忙的嚴刑拷打恐怕撬不開她的嘴巴。
所以,齊天樂叫人把謝晚春綁到床上,給她餵了一顆極樂丹。
《佛說阿彌陀經》裏有一言“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故名極樂”,意為:諸事具足圓滿,惟有樂而無有苦也。可實際上,這丹藥卻是西南王府里逼供死士所用的丹藥,惟有苦而無有樂。
極樂丹會叫服藥之人渾身無力、神志恍惚,彷彿回顧最難忘、最可怕、最痛苦的記憶,彷彿折磨服藥之人的意志,直到對方無法支撐,虛弱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倘若人的意志猶如鋼鐵,極樂丹便是可以叫鋼鐵融化的毒火,把鋼鐵燒成鐵汁。
謝晚春昨日還未吃完晚膳就被逼着服了這極樂丹,熬了一夜,渾身已然浸透了冷汗,就連一頭披散的烏髮也濕濕的,整個人彷彿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
她的脊背抵着溫暖柔軟的床榻,可是面前彷彿是最嚴酷森寒的地獄,逼迫着她進退不能,折磨着她撕開裹在心頭的鐵皮,一刀一刀的切開血脈和心臟,直面所有的不堪和痛苦。她掙扎了許久,神志也終於開始鬆動,漸漸模糊。
齊天樂遣退下人,獨坐在榻邊,亦是一夜不眠的等了一晚上。他不知也想些什麼,目光自謝晚春凝着冷汗的額角滑至蒼白的頰邊,最後終於落在她盡失血色的雙唇上。
謝晚春的下唇已是被咬得血肉模糊,此時也終於似那被水滴穿的岩石一般露出了一點灰白的內情,她閉着眼睛,眼睫似濕漉漉的蘆葦一般溫軟的垂下,低低的、恍惚的喚了一聲:“母后......”
那樣輕的聲音,卻彷彿是糾纏不去的輕煙,早早在她的心尖上、肺腑間、唇齒里經歷過無數次的徘徊,始終如附骨之疽一般的折磨着她,令她不得安寧。
齊天樂不由有些驚詫——這極樂丹會令人想起最難忘、最可怕、最痛苦的記憶,難不成謝池春這般的記憶竟是與先皇后林氏有關?齊天樂亦是少時入宮,也曾養於先皇后膝下,在他的記憶里,先皇后林氏美且慧,更是慈愛可親,待他們幾個孩子無微不至。便是謝池春,自小亦是極依戀自己的母親。
齊天樂只覺得骨中一冷,生出微微的寒意,心中細思起來,不知怎的想起了些舊事:昭明十二年,他剛滿十四,便自京城回了西南王府;之後不久,先皇后林氏大病了一場,昭明十三年病逝;過了一年,也就是昭明十四年,謝池春守孝滿一年,隨後正式下嫁西南王府......
他過去無數次回顧昭明十四年的每一件事,回憶着他與謝池春通信的每一個字句,企圖從中尋出先帝以及謝池春態度突變的原因,可卻一無所獲。可是,倘若那個變化是從昭明十三年又或者昭明十二年他回西南王府不久后便發生的呢?
那時候,他才剛回西南王府不久,雖想着京城和謝池春卻也正是新奇忙碌的時候,哪怕後來京中來信漸少,他也不曾太放在心上,只是心中想着謝池春素來不愛筆墨書信,怕是寫多了也厭煩;又或者是擔憂謝池春是因為忙於照顧病重的先皇后。
哪裏又會想到,正有一場驚天巨變,正在醞釀?
齊天樂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手掌,指甲抵住掌心,幾乎要刺破皮膚,總算清醒了許多。他想起之前朱寒所透露的和自己所查證到的事情:先皇后並非病逝,而是身中浮色春之毒。
猶豫了片刻,齊天樂動了動唇,薄唇輕顫,鬼迷心竅一般的把玄鐵令的問題咽了回去,垂頭附在謝晚春的耳邊輕聲問道:“林皇后,她是怎麼死的,因何而死?”
晨間的柔軟明亮的晨光自木窗的格子裏灑落進來,猶如金燦燦的粉末落在謝晚春的面上,照得她面上的肌膚透白至極,彷彿宣紙一般,薄且柔,輕輕一揉就會撕碎。她已在幻覺與沉默里忍耐了許久,徒然聽到這麼一個問題,不由咬住唇,以極低極低的聲音回應道:“是我,是我把毒酒端給她......是我殺了她......”
涼風從窗外輕輕吹入,吹散了屋內香爐里殘留的冷香,吹得屋內的兩人都不由自主的打了個顫,彷彿赤身站在冰天雪地一般冷顫肌骨。齊天樂渾身的寒毛彷彿都豎了起來,他無法言清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緊接着問道:“為什麼?”
謝晚春彷彿意識到了什麼,緊緊咬住唇,咬到下唇滴出淋漓的鮮血來也依舊強自的忍着不出聲。
齊天樂重又問了一句:“為什麼?”
謝晚春面色微微變了變,許久才從唇齒間擠出幾個模糊的字句:“是她,她.....”
齊天樂不由自主的垂下頭,想要聽得更清一點,然而還未等他聽清話音,謝池春卻忽然張開嘴用力的咬住了他的耳朵。
她彷彿已經積了許久的力氣,這般毫不留情的一咬,咬破皮膚,竟是咬出了血來。
謝晚春咳嗽了一聲,睜開眼瞪着齊天樂,唇角淌出暗色的血,忽而笑起來:“我身上藏着的袖箭、銀針、迷藥都被你的人搜走了,不過還有兩顆葯,我一直藏在齒縫裏。”
齊天樂已是察覺到有些不妙,正要出聲喚人卻覺得渾身一僵,就連舌頭都不聽使喚了。
“不用費力了,是屠浮,雖然不是見血封喉,但只要一日功夫,就能要了你的性命。”謝晚春的面頰泛起異樣的紅色,輕輕喘了一口氣,那因為極樂丹而散去的力氣似是慢慢回復過來。她徐徐的把話說完,“天樂,你我一同長大,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把屠浮和雪蓮丹一齊藏在齒間,等的就是你。”
屠浮乃是天下劇毒,雪蓮丹卻是可解百毒的聖葯。
天下人都不知道,她手上有三顆雪蓮丹。之前,她因為七月青用過一顆,還剩下兩顆。
她一直忍着,察覺到有迷香的時候不曾咬破裹着雪蓮丹的蠟丸;服過極樂丹,受盡折磨的時候不曾咬破裹着雪蓮丹的蠟丸。直到齊天樂放鬆警惕,靠近她,她才先咬破裹着屠浮的蠟丸,接着咬傷齊天樂耳垂的功夫把毒.葯抹上去,然後再用雪蓮丹解毒。
雪蓮丹的藥性發揮的極快,謝晚春不一會兒就有了點力氣,她一邊運起剛練起沒多久的內勁想要掙開繩索,一邊想着接下來的事情:她故意用屠浮這種使人渾身僵硬卻需一日功夫才能致命的毒,便是打算等會兒用只剩下半條命的齊天樂做人質,好混出去。只是這過程必須要快,因為雪蓮丹冷熱交替的副作用也很厲害。
不過西南王府只剩下齊天樂這一點血脈,肯定是把齊天樂的性命看得比天還重,此事應該不難。
謝晚春想得倒是極美,她剛剛解開右手的繩子,右手正要去解開幫着左手的繩子時,緊閉的木門忽而被人從外推開,來人步履匆匆的走了過來。
進來的是齊天樂手下那個美貌纖瘦、紅袖招搖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