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30.31
王恆之亦是覺得窘迫,索性有夜色遮掩,他面上不知何時浮起的緋紅並未被發現。他靜了靜,沒有應聲,只是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隨即便牽着謝晚春的手往回走。
他到底有些緊張,動作微微有些急促,但又十分細心的緩下步伐,好叫謝晚春能跟得上。
青石的街道兩邊燈光極暗,輕飄飄的在石板路上映着光點,皎潔而瑩白的月光似雪片一般紛紛的落下來,好似無形的手,輕柔而又妥帖的將他們兩人的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倘若兩人靠得再近一些,他們的影子便不知不覺跟着纏在一起。
這般靜謐的夜色里,人聲與燈光猶如海面的雪白泡沫一般漸漸散去,四宇皆靜,明月高懸,星辰如墜,好似暗夜裏只剩下他們兩人一般,一前一後的腳步聲彷彿默契的樂曲。
謝晚春不覺低了頭,眼角餘光瞥向他們牽在一起的手,十指交握傳遞過來的熱度燒得她面頰發燙,久違的心跳忽而尋了上來。
砰,砰砰砰......胸膛里的心臟泡在滾熱的血液里,幾乎要跳出來了。
只是,得了這從未想到的“告白”,即便是謝晚春,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動了動唇,最後卻又把那些調戲人的話給咽了回去。她可以言笑自若,隨意撩撥別人,可倘若對方真的認認真真的回應她,她卻又要縮回自己的殼裏。
仔細想想,她和自家養的烏龜還真有點像:怕死,但凡風吹草動就要躲到殼裏。
只是,王恆之到底與那些人不一樣——皚皚的白雪固然會叫人忍不住想要去踩一腳,但真要抬起腳去踩卻又會有些不忍。她是真的有些喜歡王恆之,也敬佩他的人品和才華,她知道他是極好極好的人。正因如此,她才擔心自己會讓他走上齊天樂或是宋天河的後路,毀了他。
謝晚春想着那些事,想起今夜所見的那個一臉冷漠的齊天樂,不過頃刻之間,沸騰的血管里好似澆了一桶的冰渣子,渾身上下的血液在這一瞬間就冷了下來,胸膛里跳動不止的心臟也彷彿被拉到了冰天雪地之中,被那透骨的寒涼給凍住了。
她想,還是太早了......愛情這種東西,她不配。
這般想着,謝晚春輕輕的掙了掙,小心翼翼的把手從王恆之的掌心裏重又抽了回來。她雖沒有說話,可這動作到底還是極清楚、極明白的。
這時候,他們正好走出那條燈光灰暗的街道,迎面而來的紅燈籠彷彿凌空灑下一片金燦燦的金粉,在王恆之秀氣濃密的眼睫上落下淺淺的金光,他一張俊美的面龐被照得透白,越發顯出眉睫烏黑如墨,眼瞳黑若點漆。
他面上沉靜的神色似是面具一般片片碎開,隨即握緊了那空空的手掌,重又歸於沉靜。
好似一尊冰雪雕出的人像,純白無暇,毫無半點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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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晚春和王恆之回去的時候,陸平川就等在門口。
陸平川身量極高,半倚着木門,站在那裏,確實是稱得上是如松如玉。陸平川做慣了錦衣衛,一雙眼睛猶如鷹隼一般,他只一眼就瞧出了謝晚春和王恆之兩人之間的尷尬,心中一頓,不由眯起來眼睛:看樣子,這兩人怕是路上起了爭執。
常言都道“勸和不勸分”,陸平川卻是打心眼裏巴不得這兩人趕緊吵翻,最好吵到過不下去和離算了,到時候他說不得還要拿幾竄鞭炮熱鬧熱鬧慶祝慶祝。
所以,懷着幸災樂禍的心情,陸平川特特擠到這兩人中間,笑着問道:“今日七夕,外頭想必很熱鬧?”說罷又厚着臉皮湊過來問,“我一個人守着這裏也是無聊,可有什麼趣事沒有,說來聽聽?”
謝晚春瞥了王恆之那張緊繃著的臉,斟酌了一下便道:“你先回去吧,我有些話和陸侯爺說。”
王恆之渾身綳得好似快要斷了的琴弦,只要再一點點的力氣怕就要當場發作了。此時的他甚至都快維持不住面上的風度,忍了又忍到底還是垂下眼臉,淡淡的瞥了一眼謝晚春,冷冷道:“天色已晚,你也注意些,莫要惹出閑言來。”說罷,便抬步往裏面去,再沒理會身後的謝晚春與陸平川。
陸平川心中大樂,一雙鳳眸跟着一亮,好容易才端出沉穩的神情去看邊上的謝晚春。
謝晚春卻沒有與他談笑的心思,一邊緩緩地往薛府後園走去,一邊垂頭看了看自己繡鞋上面綉着的那朵鵝黃白須梅花和蓮子大小的明珠,長長嘆出一口氣,直接了當的道:“我今晚遇見齊天樂了。”
既然都被齊天樂認出來了,謝晚春也就沒必要再在陸平川面前隱瞞身份。而此時的這句話收斂起往日裏的言笑,已然是鎮國長公主謝池春才會有的口氣,直接明白的揭開了他們面前那層一戳即破、自欺欺人的窗紙。
陸平川的目光正流連在謝晚春的面上,他本還有些心猿意馬,聞言不由微怔,隨即肅然起來,仔細的打量了謝晚春一眼,小心且有擔憂的問道:“......您沒事吧?”不知不覺間,陸平川就用上了“您”。
“沒事,”謝晚春搖搖頭,“邊上全是人,王恆之又離得不遠,哪怕是齊天樂也不能毫無顧忌的下手。所以我們只說了幾句話,他就逃了。”
陸平川猶如遠山一般的長眉輕輕的蹙了蹙,聲音不覺也壓低了下去:“他,認出您了?”
謝晚春嗤笑一聲,挑高纖長精緻的黛眉,抬眼去看陸平川:“你近來動作這麼多,當真以為齊天樂他是傻的不成?更何況,聽他話音,怕是一直都懷疑我是‘假死’,有些懷疑也是理所當然。”後面的話她也沒再說下去,畢竟她和齊天樂自小一起長大,形影不離,比親弟弟皇帝還要來得親密。許多許多的小習慣,都是他們一起養出來的。那些默契,根本無法隱藏。
夜色在陸平川的額上染上沉甸甸的陰影,他既是羞慚又是憂心,只得低着頭歉疚着道:“是我放肆了,以後我會注意點的。”隨即,他便反應過來了,“既然他一直懷疑您是‘假死’,那麼當初宮中之事,便與齊天樂無關了?”
謝晚春點點頭,幾步走到了陸平川的跟前,目光在園中的那些玉簪花上一掠而過,看着花葉上沾染的夜露,慢慢的點點頭:“是,與他無關。不過他估計也從朱寒那裏知道了些什麼。”說罷,謝晚春靜靜的闔上眼,纖長的眼睫猶如蝶翼一般一根根的垂落下來,越發顯得她的面容猶如珠玉一般秀美動人,她沉下聲音,有如金石之音,透出千鈞之力,“這事你不必管,也不必再查下去。既然不是齊天樂,那我也大概猜到下手的人是誰了。”
幕後之人不僅能把那件事做得滴水不漏且又能恰到好處的利用上朱寒對齊天樂的愛慕之心,排除掉齊天樂,她也大概能猜到是誰了。
陸平川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認真的點了點頭應了下來,他想了想又道:“要我給您準備幾個暗衛嗎?既然齊天樂知道了,難免會有些危險。”
謝晚春聞言只是搖了搖頭:“暫時不必,否則反倒要驚動其他人。更何況,”她的細齒咬着唇笑了笑,眼中神色深深,笑意複雜,“齊天樂恨我入骨,若要殺我必是不假人手,親自下手。”
謝晚春的語聲極輕極淡,好似花葉上滑落下來的夜露一半,無聲無息的落在土壤里,可細細品來卻是透骨之寒。
陸平川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應答。
謝晚春看了他一眼,便又開口道:“不過,還是要準備些東西。之前我身份不便,許多東西都沒法子準備,明日我給你寫個單子,你替我準備一下。”
陸平川終於覺得自己算是排上用場了,心中鬆了口氣,連忙點頭:“我明白了。”
謝晚春抬眸看他一眼,一對微圓的眼瞳還是黑水銀一般的烏黑油亮,靜靜的映着陸平川的臉。她打量了一下陸平川的神色,隨即不動聲色的低了頭,看着玉簪花瓣上凝的露珠,慢條斯理的道:“有句話叫‘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你明白嗎?”
陸平川眉心折起,眸光漸深,微微低了頭,再一次點頭道:“我明白。”
謝晚春似是長長的鬆了口氣,重又揚起唇角笑着道:“那便好,人總是要往前看的......雖是叫你認出來了,可我這一回也是真心想要丟開過去那些事,好好做謝晚春的。”
謝晚春眉眼彎彎,頰邊梨渦淺淺盛着月華,越發顯得眉目如畫,神容靜美。她含笑看着陸平川,輕聲與他說道:“你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在園子裏走一會兒。”
話已至此,陸平川便是千言萬語也都給堵了回去,把一顆心塞得滿滿的。此時的他總算有點明白王恆之那般的心塞,好容易才壓低聲音說道:“好,我先回去了,您也早點休息。”
謝晚春頭也沒回,只是擺了擺手,等到陸平川的腳步聲漸去了,她才回頭看了一眼,長長的嘆了口氣。
唉,雖然她喜歡撩人,喜歡看人羞惱無措的模樣,可現在還真有點不敢撩了。
謝晚春揣着一肚子不能對人明言的心事,踱着步子,慢慢的往屋子裏去。她打算先和王恆之冷一冷,等過些時候,重又回到原先“相敬如賓”的模式,那便最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