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
一口氣跑出來王嬌才知道自己剛才待得地方是一個長途汽車站,不遠處就是雞西火車站。
外面超冷,漫天大雪從天而降,讓人根本辨不清方向。街上除了白花花的鵝毛雪片,就是被大雪染成白色早已失去本來模樣的建築物。王嬌沒來過雞西,但聽同學的口吻這裏不是一座大城市,人口頂多幾百來萬。何況在幾十年前,人口應該更少而且集中在礦區。剛才婦女的話提醒了王嬌,她問她是不是知青,要去哪個農場報到,再加上跑出來時看到售票大廳貼着滿是時代標語的紅橫幅,王嬌猜測此時應該在1968年—1976年之間。
王嬌有一位遠方親戚就是當年“上山下鄉”的知青。曾經聽他提到過,說因為十年浩劫,六幾年時,學校停課,工廠停產,很多年輕人畢業后找不到工作,只能賦閑在家。這時國家提出“年輕人應該到最艱苦的地方去鍛煉。”鼓勵大城市有文化有知識的青年學子去農村落戶,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當時,有幾個地區非常熱門——黑龍江,雲南,新疆,貴州,山西,陝南以及內蒙古。
王嬌曾經看過一本叫《血色黃昏》的書,講的就是一群北京知青徒步走到內蒙錫林格勒草原自願落戶成為牧民的故事。在邊疆,知青們吃了很多苦,寫血書,睡大車店,逮捕,痛打,審訊,互相揭發,互相背叛,友誼的小船在時代浪潮中說翻就翻,還有很多人是因為大火喪命在草原......想到這些,王嬌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此時她還不知道自己在這個空間的身份,只暗暗祈禱千萬別是什麼大城市來的知青。
街上行人稀少,全部縮脖埋頭頂風前行。王嬌幾次欲問路都不知如何開口。畢竟,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前後左右白茫茫一片,而大腦也是空白的。
雪又下大了一些,她沒戴帽子,雪片沾在了她烏黑的頭髮上,很快就附了一層,彷彿一瞬白了頭。北風吹得她腦仁疼,為了禦寒,她只好把圍巾一分兩用,把裏面那一層掏出來蓋在後腦勺暫時做帽子。
雪太厚,王嬌步履艱難,雖然穿着棉衣棉襖,但在這樣極端寒冷的風雪天裏,這點棉絮只是杯水車薪,王嬌的腿臉手腳很快凍得麻木。不行了!必須儘快找了落腳的地方!先是禦寒,二來要弄明白自己的身份。
除了手裏提的包裹,王嬌身後還背了一個更大的鋪蓋卷。鋪蓋卷很沉,勒得她喘不上氣。
幸好此地離火車站不遠,王嬌又往前走了幾百米,然後看到路旁有一家破舊的招待所。透過漫天風雪隱約看到牌子上寫着“雞西第一革/命招待所”幾個字,而大門左右兩側的牆壁上全是用花花綠綠油漆塗寫的時代標語:
“xxx罪該萬死!”
“備戰、備荒、為人民!”
“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大/躍/進萬歲!人民公社萬歲!”
......
王嬌忍不住咽口吐沫,顯然這些充滿醒目的時代標語嚴重刺激了她的腦神經。
原來我真的穿越了,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一陣冷風吹來,她驀然清醒,使勁跺跺鞋上的積雪,然後一頭衝進街邊的招待所。
“你好,小同志!”
招待所上下兩層,王嬌剛一推門走進去,站在櫃枱里身着民兵裝的短髮姑娘就昂首挺胸熱情地招呼道。
與外面差不多,招待所里的牆面也跟宣傳欄似的,貼滿各種時代標語和新格言,什麼“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身上補丁厚,糖彈打不透”……在這些慷慨激昂的文字中,王嬌忽然看到一張像是日曆的東西,走上前去仔細瞅了瞅,上半部已經被大/字/報掩蓋,泛黃的下半部顯出的年份為:1970年。
1970?!
王嬌腿軟,想1970年她老媽還沒出生嘞!
“你,你,你好……”王嬌嘴凍得不利索,腿也不利索,幾米的路,走了好久才走到櫃枱前。
“請問是住宿嗎?”女孩臉色蠟黃,身材瘦小,但兩隻眼睛炯炯有神,散發著一種王嬌看不懂的精氣神。
“是。”
“好的。”姑娘點了下頭,利索地從櫃枱抽屜里拿出一個黑色油布面的登記簿,沖王嬌小手一翻:“請把介紹信給我。”
介……紹信?!
OMG!王嬌忽然想起來身份證這東西是1984年才開始在全國普及,在那之前,或者說在1990年以前人們外出工作如果想在旅館招待所住宿必須要有單位或街道開具以證明身份的介紹信。
如果沒有……
“小同志,介紹信。”姑娘以為王嬌沒聽見,又一字一句重複了遍。
王嬌咽口吐沫,告訴自己要冷靜冷靜。從十五歲開始上寄宿學校,再到後來去廣東上大學和工作,她不是沒有獨自面對困境的時候。困境像彈簧,你弱它就強,不要害怕王嬌,拿出你的勇氣與自信!雖然是九零后,但熟讀歷史的王嬌知道此刻自己正身處一個極度沒有安全感的時期,社會動蕩又壓抑,人們精神高度緊張,搞出許多莫須有的罪名,儘管在十幾年後,這些罪名大多被當成笑話來聽,但在當時卻可致人入獄,甚至死罪。
王嬌汗顏,想她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萬一被當成擾亂分子怎麼辦?
也許包裹里有介紹信,但萬一打開后沒有呢?
深吸兩口氣,王嬌努力讓顫抖的嘴唇平靜下來,然後說:“對不起啊同志,我的介紹信丟了,能不能通融一下。”
“丟了?”姑娘一愣,似乎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眼睛眨了眨,也沒什麼注意,只問:“在哪兒丟的?”
“火車上。”
姑娘上下掃了她一眼,語調謹慎起來:“你從哪兒來的?準備去哪兒?是出差還是……”
王嬌咬咬牙,想反正弄明白身份自己就趕緊離開,張口編了一個理由:“我是外地來的知青,火車上人多,我包袱又多,不小心把介紹信弄丟了。”
這理由聽起來挺合理,姑娘點點頭:“那你準備去哪個農場報道?”
……這一次,王嬌又毫無懸念的蒙住了,微微張開嘴巴,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哪裏知道農場的名字?
之前只聽親戚說,黑龍江有一個很大的建設兵團,去那兒插隊算部隊裏的人,屬於國企職工,每月還發工資,比他們這些落戶去農村的知情待遇不知高了多少倍。建設兵團里還有食堂,每頓吃飯不用愁。而他們可慘多了,每天勞動回來,不是去老鄉家蹭飯,就是自己另起爐灶。另外,從兵團回來的人國家給算工齡,跟參加正式工作的人一樣,去幾年算幾年,退休后待遇高,而落戶去農村的就沒有了。好在後來知青們通過不斷上/訪,國家也給他們算了工齡,不然這輩子就虧大了。
“小同志,你到底去哪個農場報道?”姑娘覺得王嬌傻乎乎的,不禁皺起眉頭,警惕的目光掃過她猶猶豫豫的臉。在招待所工作,姑娘警惕性很高,生怕自家店面住進搗亂分子,所以早就練就了一雙火眼,她覺得王嬌不像壞人,但是哪裏又怪怪的,怎麼說呢,就是看着有點呆,有點傻,像是藏着什麼秘密。
王嬌躲開姑娘審視的目光,琢磨要不自己還是趕緊跑吧,這地方簡直一步一個坑。
可轉頭看到門窗上結出的一層厚厚冰花時又不禁膽怯了。外面天寒地凍風雪交加,就是跑她能跑哪兒去?她孤身一人,又不清楚身份,總不能一直住在火車站吧?又琢磨了一會兒,忽然,王嬌想起親戚說有一位初中同學就插隊去了黑龍江,勞動的農場叫什麼……“噢,我去北星農場。”
拜託拜託,一定要有這個地方!
姑娘一愣:“北星?”
怎麼,難道沒有?
“哎呀,既然去北星,你怎麼在雞西下車了?應該繼續坐車到佳木斯才對,那是離農場最近的城市。或者,到七台河也成,兵團幾乎每天都有車去這兩座城市送貨,像你是這樣單獨來報道的知青,可以搭他們的車走。”
王嬌後來才知道,“上山下鄉”運動剛開始時,為了迎接大批城裏來知識青年,村裡或者兵團每天會派車去各大火車站接人,有時一天接待的人數就超500。現在是1970年底,“下鄉熱”已開始減退,只偶爾會有一些當年年紀小沒趕上插隊的學生,這兩年長大了,在城裏找不到工作,而家裏人口多又吃飯困難,所以為了減輕家庭負擔,他們就背上行囊選擇去兵團或農村紮根落戶,先不說苦不苦,起碼先解決餬口問題。
“路途太遠,第一次出遠門,我也有點暈了。”王嬌臉色訕訕,對於一個自小沒出過南方的人來說,無論雞西、佳木斯還是七台河都是無比遙遠的一個存在,王嬌從未想過某天會來到祖國天寒地凍的最北方,且時間還倒回了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