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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把沈路偉揍了一頓這事,兄弟倆誰也沒跟王嬌說。吃過飯,餘聲很懂事,麻利兒地跑了。王嬌站在廚房裏刷碗,轉過頭時發現北平站在窗邊向外眺望。手裏的煙半天沒抽一口,燒出很長的一段煙灰。

他在想什麼?或者,思念誰?何莉莉?

王嬌忽然覺得自己神經太過大條。居然忘了他是有女朋友的,而且,快要結婚了。迅速刷完碗,她端了一杯水遞過去,“喝點水。”

“謝謝。”他客客氣氣。

她低下頭,在這一刻體會到了他們之間已變得陌生而遙遠。但是,沒關係。他們還是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她不後悔。只是有些遺憾。當時,他追得太緊,而她心裏只有容川。

她說:“這一天亂七八糟的,我也沒來得及問,這次來上海,你是出差還是……”

還是,來找我?

她很緊張,呼吸忍不住停掉。他說:“出差。”

聽到答案,她放鬆了,也失落了。“出差幾天?”

“明天晚上走。”

她驚訝:“這麼快?”

“嗯。”

“……”

北平看着王嬌垂下的眼眸,似乎想從裏面看到什麼。但她始終低着頭,什麼也不看見,只有微微顫抖的睫毛,如蝴蝶單薄的翅膀。他問:“你明天上班嗎?”

“上。”她音調都變了。

“噢……”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天不早了,他穿起外套,提起自己的行李,“這附近有招待所吧。”

“有。臨街就有一個。”

“我走了。”

“慢走。”她送他到門口,他回身很戰友地拍拍她肩膀,“不用送了,我一個人過去就行。晚上早點休息。今天的事,忘了它吧。”

今天的事?哪一件?你,還是她們?

****

北平一宿未眠。

第二天一早,剛洗過臉,招待所工作人員輕輕敲門:“同志,外面有人找。”

找我?北平很驚訝,匆匆擦了臉跑下樓,然後看到站在門廳中的王嬌。穿一件乾淨的碎花襯衫,藍工裝褲,雪白的球鞋,一條麻花辮垂在腦後。不知怎的,他想到了第一次見到她時那個大雪紛飛的午後。

“你怎麼來了?“

“給你送早點。”她舉着手裏的油條豆漿。

他說:“太破費了。”不好意思去拿。王嬌搖搖頭,把早點放在他手上,豆漿盛在一個戴蓋子的小鋁盆里,油條則有牛皮紙包着。知道他能吃似的,她買了四根油條。“豆漿沒加糖。”她說,“你慢慢吃,我先回家了。吃完早點,記得把鍋給我送回去就行。”然後,甜甜一笑,轉身向外走。

“阿嬌!”

“嗯?”

“……你吃了嗎?”

“吃過了。”

“着急上班嗎?”

王嬌指指自己塗了紫藥水的嘴角和眉梢,苦苦一笑:“這個樣,恐怕去不成。工廠里的人,愛嚼舌根子。明天再說吧。”昨晚一宿沒睡,心裏裝着許多事,哪裏有心思上班。對北平笑笑,“快上樓吧,油條涼了不好吃。”出了招待所,她忽然不知道往哪裏走,天空陰陰的,似乎要下雨。

十幾分鐘后,北平敲門來還小鋁盆。刷的乾乾淨淨,遞給她時,說了好幾聲“謝謝“。

她倒了一杯清茶給他,“今天很忙嗎?”

“上午忙,下午就沒事了。”

王嬌笑道:“即然這樣,下午我帶你去上海轉轉,這裏有十大百貨,很有名的。”

北平喝口茶,沉默一瞬,才說:“不了。昨天跟這裏的同事約好,上午忙完工作,他們帶我去玩。”看着她慢慢低下頭,很失望的樣子。他忙又說:“你別生氣,下次來上海,咱們再好好玩。”

這一刻,王嬌終於死了心。她與北平,是真不可能了。也怨不得別人,是她自己沒珍惜。

臨走時,北平忽然回頭說:“我八點的火車,晚上咱們一起吃頓飯?”

王嬌點頭笑道:“好啊,我請客。”

一天昏昏沉沉的過去,北平和同事們玩到晚上六點鐘才回來。王嬌本來想打扮漂漂亮亮的出門,轉念一想,這目的太明顯了,他們曾經也不是戀人,人家只是追了她幾年。如今,人家功成名就,未婚妻都有了,她還在這裏瞎折騰什麼勁兒?索性,平時該什麼樣,就什麼樣!擦掉口紅,擦掉腮粉,頂着寡淡的一張臉出了門。

晚飯是在火車站旁的國營飯館吃的。兩屜小籠包,兩碗大米粥,還有兩碟甜甜的鹹菜。很上海風情的一頓晚餐。北平夾起一個小籠包左看看右看看“做的真精緻,裏面有餡兒么?”咬一口,微皺眉頭:“甜的啊!不好吃。哎,有時間你去北京,我帶你去吃大柵欄的天行居,你嘗嘗那兒的包子還有炒肝。比這個好吃。”

“你們北京人好像很喜歡吃內臟?”

北平“噗”地一下噴出剛入口的鹹菜。“喂!你別瞎說啊!人的內臟我們就不吃。”

王嬌點頭,“對,你們愛吃豬內臟。”

“怎麼著?我這兒還沒走,您就罵上人啦?小王同志,您這樣很不好。”北平不高興地抖腿。桌子都跟着一起顫。

王嬌揮揮手。多年過去,在嘴皮子上,她依舊不是他對手。喝一口粥,她裝作隨口問出的樣子,問道:“快結婚了吧?”

“嗯。”

“幾月?”

“六月份吧。”他漫不經心地答。不願多談,聽起來卻是千真萬確。後來,他們又聊了很多,劉愛玲快生了,張強和小芬快結婚了,北京這個時候還很冷,上海的梅雨季很愁人……甚至還聊到了容川,聊到他們童年時的趣事,還有少年時的囂張。

王嬌忽然問一句:“你們原先那麼好,後來為何關係轉差?”

北平吃口鹹菜,身外人似的那樣淡淡說:“誰知道呢?時間太久,早忘了。”匆匆吃完一屜包子,把碗裏的粥一飲而盡,他用手胡亂擦了擦嘴,起身對她說:“你慢慢吃,我出門抽根煙。”然後提着行李包走到了外面。

今天陰天,不到六點時,天就全黑了。

烏雲密佈中,黑暗給人層層疊疊的感覺,比平時多了幾重壓抑。

北平背對着她點起一根煙,他們中間只隔了一扇玻璃。透明,染着濃重的夜色。他像站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幾乎融進夜色里,只留一淡淡邊緣。她的手隔着玻璃,撫摸了一瞬那道挺拔的背影。這一次,她沒有想到容川。她真真切切的明白,自己此刻撫摸的是紀北平。

就在這時,北平忽然回過頭來。目光筆直而柔軟,像一汪深深的湖水。他定定看了她幾秒,然後轉身走回飯館。王嬌屏住呼吸,看着他一步一步走過來,目光不曾離開她半分。他有話說吧?會說什麼?

她想,他一定有很多很多話想對自己說。

或者,只說那一句,也行。

結果——

“你帶錢了么?”他問。

她愣住,“嗯?”

他從兜里掏出5塊錢放在桌子上,“你去結賬吧。我先去火車站裏面等,一會兒大廳見。”然後,也不等她點頭說“好”,重新推門走了出去。他嘴裏的叼的煙一直沒點着。就那麼叼在嘴裏,很痞的樣子。然後風風火火走進不遠處的火車站。

啼笑皆非。

可笑的想法,自然得到啼笑皆非的結局。

****

火車站裏人來人往。

似乎該說的已經都說完,如今,只剩下道別。

王嬌與北平並排而坐,上一個話題聊的什麼已經想不起來,只記得沉默持續了很久。看一眼表,7點18分。北平說:“你走吧,時間太晚,回家不安全。”

“等你上火車再走。”

“不用。”

“沒事。”

“真不用。”他口味透出一絲不耐煩。

所以……王嬌心領神會,立刻放棄堅持,低頭笑一笑,然後站起身來,對着他露出一抹燦爛的笑。這一次相見純屬意外,但離別似乎意料之中。她忽然捨不得他走。特別特別捨不得,她看着他的臉,近乎貪婪地看。可說不出那一句“你別走”。

人家憑什麼不走?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你把他當什麼?

“那我走了。”她故作輕鬆地聳聳肩,看着那雙凌厲的眉目:“有時間來上海多玩幾天。”

“嗯。”他好像沒什麼可說的。

“再見……”

“再見。”他揮揮手。一切都是戰友離別該有的樣子。卻忽然又叫住她:“阿嬌!”

她轉過頭,想他還能對自己說什麼。有一種希望似乎又在心中死灰復燃。他是要……北平說:“結婚時,別忘了告訴我。”

就這個啊……“當然,當然會告訴你。你也一樣啊,六月份轉眼就到,如果我去不了,會託人給你捎一個大紅包。”

他欣然點點頭,沒說“你一定要來”這種客氣話。

本來么,她來不來的有何重要?

****

下雨了。走出火車站,王嬌尋到一處空曠的地方,腳踩着欄杆,點起一根煙。大腦一片空白,只有眼前細細的雨絲和白色的煙霧。晚上抽煙的好處,就是不會被小腳偵察隊揪住衣領詢問“儂是誰?”

黑夜讓人放縱。也讓心底的孤獨無處盾形。

要去哪兒?未來的路該怎麼走?王嬌心中一片茫然。

在這一刻,她不得不想起容川。我該怎麼辦啊,容川......

煙,抽了一根又一根,然後她聽到空曠的廣場上大鐘敲響。八點了。緊接着,又聽到火車開動的聲音。哐當哐當,激烈的運轉,然後義無反顧駛向遙遠的北方。這一次,他是真的離開了……王嬌扔掉手裏的煙,開始漫無目的的沿着街道走,像一個流浪者。回到上海這麼久,還沒仔細看看這座城市的夜景。

雨夜中行走,人很容易變得冷靜。在黃浦江畔吹了半小時夜風,王嬌忽然豁然開朗。她想,人這輩子不一定非要結婚的,她本來也不屬於這個世界,為什麼要那麼庸俗的生活?原先兵團的劉醫生不也一輩子沒結婚,可生活依舊過的精彩。現在,她要做的就是好好學習,好好工作,爭取考上大學,然後南下廣州或者海南去掙錢,掙大錢!賣衣服,買房子!然後去香港,去美國,說不定她還能嫁個富商呢!

很多年後,當王嬌和瑞芳提起這段時,瑞芳破口大罵:“儂怎麼不跳進黃浦江里死了算了!”

其實,王嬌這種阿Q精神沒堅持多久,就在回家路上化為烏有。想法是想法,現實是現實。雨夜讓人冷靜,但也讓人倍感孤獨。79年,時代已經稍稍開放,一些青年男女已經趁着夜色躲在同一雨傘下親親我我。王嬌淋着雨,想自己好像一條狗啊。

也不知道幾點了,王嬌才走回居住的巷弄。腳步很沉重,鞋子裏都是水。小巷彎彎曲曲,又黑又長,中間只有一盞路燈。她低着頭慢慢往前走,雨下大了一些,落在地上濺起小水花。走着走着,王嬌看到地上橫出一道影子。

斜斜的,與她重疊在一起。

她抬頭,看到一個人站在路燈下,高高大大的身影,舉着一把黑色的雨傘。

他慢慢走過來,雨傘打在兩人頭頂。他的眼睛在雨布下依舊漆黑明亮。望着她落魄的樣子,目光心疼又無奈。

“你……”她說不出一句話,伸手摸摸他衣服,是真的。

他說:“你就沒有話要問我?”

“有。”她抬起頭看向他。這一次。她讓他看出自己眼中的貪婪、欣喜和感激。

“那問啊。”

“你怎麼回來了?”

他吸口氣才慢慢地說道:“因為,我跟自己打了一個賭,賭我這次再見到你時不會動心。”

“然後呢。”

“然後,我輸了。所以我回來了。”

她開始流淚。然後,她看到,他也哭了。

他說:“王阿嬌,我就問你一句話,你跟我回北京嗎?”

“跟。”她沒猶豫。

她並不知道,他心中還藏着一句話,是第二方案——如果你不跟我回北京,我就留在上海陪你。天涯海角,反正你是躲不掉了。

夜風清涼,他說:“這一次,能讓我親一口了吧?”

“我親你吧……”

雨重情濃,濃到化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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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獻給七零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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