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第 111 章
1977年10月,歷經十年的浩劫終於結束。
北大荒下三場雪了,已進入深秋。但王嬌知道真正的春天其實剛剛降臨。一切百廢待興。
兵團這裏雖然交通閉塞,不如大城市。但消息靈通,很快,一些好消息紛至沓來。那三個人入獄了。很多人平/反了。國家恢復了高考,各地中小學相繼開課……然後,1978年春天了。
一天,王嬌正站在教室里擦黑板,一個學生笑嘻嘻跑進來說:“王老師,外面有人找您。”
來的是一位面容陌生的高個子女人。
短捲髮,長風衣,高筒靴。即使運動結束,這樣的裝扮依舊大膽前衛。周圍很多學生都像看怪物一樣的圍着她看。傳達室王大爺連老花鏡都戴上了。謹慎又小心地盯着女人。瞅模樣,似乎懷疑她是特務。
女人戴了一雙黑色皮手套,一雙凌厲的眉目看着王嬌,手指間夾着一根白色的香煙。
太風/騷了……
大概是在這裏待得太久,王嬌覺得自己也有點被洗腦。心想別說王大爺,就是她也覺這個女人來路不明。
特務?
可是,特務找我做什麼?
“不認識我?”對於王嬌膽怯又謹慎的反應。女人似乎意外,也似乎不意外。
“嗯……”
女人冷笑,揮揮手粗魯地說:“別他媽支支吾吾的,直截了當告訴我,還認識我嗎?”
雖是罵人,但聲音卻是南方女人特有的軟糯。別有風情的粗魯。
王嬌努力回憶,誰呀?聽口音像南方人。上海?瞅女人這麼時髦的裝扮,大概十有□□。所以,是我的老鄉了?或者,親戚?舅媽?不對不對!舅媽現在少說也有四十多歲了,可這女人看起來頂多三十。
這麼風情萬種的,到底是誰?
見她真不認識自己。女人長嘆一聲,悠悠抽一口煙。有些悲涼地說:“原來,我都變得這麼老了,老到你根本認不出我。王阿嬌啊,你倒是一點沒變,臉還是白白的,像隔壁弄堂里林阿婆做的甜豆花。記得嗎,小時候你很能吃,總吃兩碗。豬噢!”
女人眼中的凌厲瞬間被悲傷掩蓋。或者,凌厲只是假象,掀掉這層蓋頭,露出本真的憂鬱。
王嬌幾乎脫口而出:“瑞芳!”
是的!就是她!那張相片看七年,這雙眼睛她認得!
瑞芳罵道,“你他媽還算有點良心,如果再不說出老娘的名字,老娘轉身就回上海。”說完,也哽咽了,與跑過來的王嬌緊緊擁抱在一起。
二月春風似剪刀。北大荒的初春還是非常寒冷。
進了王嬌宿舍,瑞芳忙把被子圍在身上,嬉笑地問:“蓋你的被子不生氣吧?”
“瞧你,有啥可生氣的!”王嬌倒了一杯熱水遞給她。“我再燒一壺水,一會兒灌一個暖水袋給你,抱着就暖和多了。”
瑞芳凍得鼻子發堵,喝一口熱水,難以理解:“現在10月就這麼冷,三九天時你可咋過?”而且一過就是七年,瑞芳覺得王嬌是鋼鐵打成的。“真看不出來,你這小身板還挺能抗!”
“這有啥呀!再冷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唄。”
瑞芳皺眉,“儂別老說那個‘啥’子好不啦。”
“咋了?”
瑞芳眉頭皺的更深:“還有這個‘咋’!聽得好彆扭的了。土!”
當瑞芳抱着暖暖的水袋終於緩過一點來后,才對王嬌講了自己回到上海后的生活。現在,她已經去服裝廠上班了。做質檢員。這次來北大荒,也給王嬌帶了兩件新襯衫。王嬌拿起來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歡。瑞芳問:“好看嗎?”
“嗯!”
“這衣服滿上海的商場都有賣。我這頭髮,看見了吧?老師傅做的!”
說起頭髮,王嬌心中不免擔憂。現在運動只是剛剛結束,人們觀念還處於緊繃狀態。她怕瑞芳打扮這麼招搖,容易惹來禍事。
瑞芳呵呵笑,指着王嬌說:“你個傻子,大家都着急回城,我們雲南那邊,為了一個回城名額,有的人恨不得要用刀把腳砍斷!你可倒好,明明可以回來,卻留在這荒山野嶺!這裏哪兒好啊?光禿禿的一片,除了雪就是泥,人也長得土不拉幾。告訴你,現在上海一天一個樣,我同事打扮得比我還時髦,上班還抹口紅的啦。”說著,從書包里掏出一支,“這個我用了一次,試試。如果喜歡,就給你了。”
口紅是淡淡的粉紅,最傳統的那一種。王嬌記得小時候,媽媽就有過這麼一支,香氣很濃,色澤很正。
“不賴吧。”瑞芳壓低嗓音,很竊喜。
“哪兒買的?”來這裏七年,王嬌真是第一次看見口紅這玩意。連隊以前有演出,大家都不化妝,怕被扣上帽子。想着剛剛解禁,商場裏不可能這麼快就開始賣吧?
瑞芳笑道:“傻瓜!走後門買的呀!這些都是運動前封存的,沒來得及銷毀,一直封在商場地庫里。我們科長家一個親戚正好在這商場工作,前幾天大清掃,就把這些貨清理出來了!雖說過期了,但卻是稀罕物。你可不知道,車間裏那幫小娘們都搶瘋了,我是給科長愛人送了一條圍巾。人家才勉強賣給我的。喜歡伐?”
“喜歡。”
“那送你了!”
“別,還是你留着吧。”聽到那麼複雜的購買過程,王嬌真不好意思拿。但口紅,她真喜歡。
瑞芳瞪她一眼:“瞧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客氣了?不都說東北人豪爽大方么。你怎麼沒學點?還是,你嫌我用過,髒了?”
“才不是!”王嬌沒潔癖到那個份上,只是覺得兵團這地方民風保守,打扮太漂亮不是好事。
瑞芳不理解一個口紅能惹出什麼禍端?那要是像她這樣打扮,結局會怎樣?
王嬌撲哧一笑,恐嚇道:“派四個壯漢把你抓緊起來!”
瑞芳破口大罵:“儂腦子哇特拉!”
***
晚上,兩個姑娘擠在一個被窩裏。就像小時候。只是上海的被子沒有這裏的厚,屋子潮濕陰冷的厲害。
瑞芳說:“還記得伐,你爸爸在供銷科,待遇好,總是從單位拿帶魚回家。然後你家這邊一炸帶魚塊,我立馬從家跑出來。你媽媽特好,從來不轟我走。現在想起來,蠻不好意思的。就那麼幾塊魚……阿嬌,你在這邊可以吃到帶魚伐?”
王嬌想起這件事曾在信里對瑞芳說過,北大荒就是冷,交通閉塞,但飲食不差。“吃過帶魚,這裏有一種叫馬哈魚的,魚肉很鮮美,等周末學校放假,帶你去縣城裏飯館吃。”然後,王嬌告訴瑞芳,以前在連隊時,他們經常跑去河邊抓魚。然後在岸邊烤魚吃。
瑞芳“噢”一聲,似乎不感興趣。
教師宿舍一屋兩人住。和王嬌同屋的女孩回老家探親了。長久的沉默后,瑞芳捅捅阿嬌的腰,說:“你就不問問我為什麼從上海來找你?”
這還用問嗎?“我知道,你是來勸我回城的。”
“噢,原來你腦子還沒有壞掉。”瑞芳忽然爬起來,披了見衣服,咒罵一句“這裏真他媽冷,點爐子都像冰窖。”然後坐在床沿邊,點起一根煙。她動作熟練,抽煙的樣子藏着一股歲月曆練出的風情。重重吸一口,轉過頭眯起眼睛看王嬌,“你也會這個了吧?”晃晃香煙。
“嗯。”
“哎,死了男人的女人總是變化很大的。”
對於曾經的瑞芳,王嬌印象模糊。但那張相片上眼神憂鬱,眉眼清秀的少女卻和眼前風情萬種的女人完全搭不上邊。人當然是會變的,但這變化似乎太過翻天覆地。彷彿重新造出一個人一樣。
“瑞芳,你還會回雲南去嗎?”
“死也不會。”瑞芳煩躁地說。“那地方就是地獄,我到現在都不敢想像自己居然能活着爬出來。”
王嬌沉默一瞬,然後問:“那水寒呢?李水寒,咱們那個上海老鄉。他是怎麼死的?”
本以為提到這段瑞芳會很難過。可她抽口煙卻笑了。那輕蔑無所謂的笑容不是裝出來的,而是從內而發。她問:“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伐?”
王嬌搖頭。
瑞芳彈彈煙灰,用一種輕巧的口吻說:“我們宿舍外有一座山,山上中滿了橡膠樹。山後有一個僻靜的斜坡,對面有一條小河。那年他已經和村長的女兒訂了婚,卻在結婚前兩天和另一個傣族姑娘瞎搞,就在那個山坡上,他以前的女朋友——我們隊裏一個北京知青,特別恨他,然後就把這事捅了出去,結果那天寨子裏許多人舉着火把去後山逮他。一種說法是他被嚇死了。還有一種說法是他做壞事做到一半,心臟病突發,死掉了。哎……”
“難過嗎?”王嬌問。
瑞芳甩甩頭髮,“難過嘛……是有那麼一點。但不是因為他死了。而是直到他死,都沒和我搞過一次。你知道伐,他和公社裏很多女人都搞過。還搞過一個越南女人,但就是不和我搞。即使我不要臉的去求他,他都不搞。你說,我就丑到那個份上嗎?”
“你不醜。”
“哎,丑不醜的,我自己有眼睛,會照鏡子看的。倒是你,李容川就那麼好?”
王嬌輕聲說:“我留下來,不完全為了他。”
“那你為了什麼?這地方有什麼可值得你留戀的?狗屁呀!”吸一口煙,瑞芳激動地說,“這次回上海,我還去你家了,知道嗎,你舅舅把你家租出去了!每個月房租嘩啦嘩啦的!喂!那是你的房子,是你爸你媽的!就算有房租,他也應該給你寄過來。不能獨吞呀!”
太過震驚,王嬌幾乎是從床上蹦了起來。
瑞芳很滿意她的反應,“怎麼樣,傻掉了吧?現在的情況是你舅舅霸佔了你的房產。現在是出租,說不定以後就是換房,到時候你的房子就變成陌生人的,你哭都找不到廟門!”
這也太無法無天了!王嬌忍不住爆粗口:“居委會幹他媽什麼吃的!難道不調查一下?”那是她的房子,憑什麼給那個老混蛋?
“調查個屁!”瑞芳往地上啐一口,“你們倆家就隔了幾條巷子,又是親戚。當初你來北大荒,還是你舅舅跑到街道幫你辦的銷戶。我懷疑那個時候他就把房子做過手腳了。再說,你一走就是七八年,誰知道你還回不回去?說句不好聽的,你現在這個身份回上海是外地佬,那房子就是你舅的。”
王嬌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七十年代末,有房產證了嗎?
瑞芳忍不住罵她,“你腦子是真凍壞掉了!你家是私房,肯定有房產證的呀。阿嬌,你趕緊回去吧,我知道那個李容川對你好,但你也該想想你父母,那麼一套房子就白白給了你舅舅,你心裏不覺得虧?如果他對你好也行,總歸是親戚。可他那人壞透了,當初差點把你賣到寧波去。這樣的人,你甘願被欺負?”
從那之後的幾天,王嬌一直處在極度焦慮中。回還是不回?簡直得了選擇障礙。好幾次咬牙想說跟瑞芳走,可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來。瑞芳知道她還得糾結一段時間,畢竟走了,再想回來可不容易。火車就要坐三天。
又過了幾天,回鄉探親的女老師要回來了。瑞芳不喜歡住招待所,收拾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回上海。王嬌請了半天假送她去火車站。一路上兩人都沒啥話說。直到瑞芳上了火車,才終於忍不住抱着王嬌哭道:“阿嬌,你回來吧,算我求你。容川已經走了那麼多年,你犯不着守活寡,如果他在天有靈,我相信他也希望你幸福。真的,你回上海去看看,就知道那裏與這裏的區別。你是聰明人,別做傻事。現在政策好,我們可以回家,萬一明年政策又變了,不讓知青回家了,你這輩子就甭想再走出這邊疆了。”
瑞芳最後說:“如果你覺得待在這裏過一輩子值,那我不攔你,我祝福你。大不了一年來這看你一次。如果願意回去,就給我發電報,工作我幫你找。”
回城的路上,王嬌陷入沉思。其實這一年勸她回城的人不少。黃小芬,張小可,容慧,甚至春生還給她來過一封信。春生已經大學畢業了,進入一家郵電局工作。男生說話比女生乾脆一點,他在信里寫道:“我了解川子,看見你現在這樣,他一定很難過……”
是嗎,容川。你也希望我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