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怡湘縣是Z省內的一個貧困縣,縣內的發展要遠遠慢於其他地方。就彷彿是有一個無形的罩子把怡湘縣給圈起來了,罩子外面在高速發展準備迎接二十一世紀,罩子內卻仍然保守、落後並且貧困。
汾水鎮是怡湘縣內經濟最不發達的一個鎮,而前江村則是汾水鎮中一個人口不足三百的小村子。
十歲的沈真還住在前江村的老房子裏。這種老房子是用黃泥壘着石塊造的,空間佈局很不合理,堂屋很大,自帶天井,卧室就顯得小了。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張桌子,就把卧室擠得滿滿當當。
即使重生已有多日,把過往都埋葬得差不多的沈真在看着屋子裏的一切時,仍有一種熟悉的陌生感。而若不是因為重生,那麼上一世早已想辦法離開了的沈真是絕對不會想要再回到這一片地方的。
但即使是重生了,沈真也要再一次離開這裏了。
沈真帶着沈靈一起打包行李。他把沈淑來的遺物都裝進箱子裏。而沈靈在整理兩個人的衣物。
這是六月初,南方正值梅雨季節。從衣櫃中翻出來的衣服雖然乾淨,卻帶着濃重的樟腦丸的味道。沈靈年紀雖小,卻是一個非常細心的人。他端着嚴肅的表情,把每一件衣服都疊得整整齊齊。
“太舊的衣服就不要了,你看着好的撿幾件帶上。我們拿不了太多的東西。”沈真說。
沈靈有些不舍,他緊緊地攥着劣質的衣服布料,小心翼翼地說:“這些都還能穿。”
“也穿不了多久,我們很快就會長高了,到時候都需要買新的。”沈真說。
沈靈嘟囔了一句:“買新的還要花錢……”
“錢是可以賺的。你放心,我既然從他們手裏把你要過來了,就一定會想辦法讓你吃飽穿暖,還會讓你去學校念書。你小小年紀,就別操那麼多心了。”沈真說著就在沈靈的腦袋上揉了一把。
沈靈並沒有因為沈真的話就變得樂觀起來,不過他不想違逆沈真,便把手裏的衣服放到了一邊。
而見沈靈聽話,沈真就沒有繼續解釋什麼。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解釋的。
日子是過下去的,而不是吹出來的。重生的沈真對於他今後的生活已經有了長足的打算。
沈真找了一塊防水的布把相冊仔仔細細地包好。這相冊里的照片不多,大部分都是沈淑來的單人照。明天是沈淑來的末七。按照汾水鎮這邊的習俗,末七之後就表示整個葬禮儀式徹底結束了。
沈淑來是沈真的母親。
說到沈淑來的死,其實很讓人唏噓。
兩女孩一男孩之間的三角戀,為了證明誰是男孩心中最重要的,兩女孩一起跳了江。可問題是,這兩個女孩都不會水!男孩雖然及時跳下去救人了,也只能救起來一個。沈淑來正好路過,見有人喊着救命,就跳下去救了另一個。結果,她用儘力氣把一個女孩推上岸以後,自己卻沒能爬上來。
其實在沈真的記憶里,沈淑來已經去世快二十年了,她的音容笑貌都已經變得模糊了。
而即使是在沈淑來還沒有去世的時候,沈真心中關於母親的印象也非常模糊。他是留守兒童,沈淑來常年在外打工,一年中只有過年的時候會在家待四五天。母子能相處的時間就只有這麼四五天。
平日裏,因為家裏沒裝電話,他們連通電話的次數都非常有限。
沈家沒有老人,一直都是沈真和沈淑來相依為命。沈淑來在外打工的時候,沈真便一個人住在老房子裏。這種老房子都有木製的二層閣樓,晚上會有老鼠跑來跑去。小時候,沈真怕過、哭過,慢慢也就習慣了。沈淑來每年給鄰居家一千五百塊錢,合每月一百多一點,沈真就跟着那家人一起吃飯。
這年頭,農村人吃的什麼都是自己種出來的,米是,菜是,油也是,哪怕是豬肉呢,都是自家種了番薯和玉米用糧食喂大的,專等過年的時候宰了吃。沈淑來給沈真準備的伙食費不多,但鄰居一家還是覺得賺到了。他們其實一直都對沈真挺不錯的,至少飯都是管吃飽的,從沒讓沈真餓到過。
但是,鄰居家再好,也終究不是自己家啊!鄰居家再熱鬧,沈真身邊終究是沒有親人陪着啊。
小時候不懂事,沈真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沒人要的孩子。他心中的孤獨就像是野草一樣瘋長,當然那時的他或許還讀不懂寂寞。等他懂事了,能明白沈淑來的身不由己了,沈淑來卻又已經不在了。
沈真覺得自己就是親緣太淺,這不哪怕他都趕上重生了,依然晚了一步,沒能救下沈淑來。
這麼一想,沈真就覺得心裏發堵。
上輩子的事情在他腦子裏來來去去,沈真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沈靈敏銳地察覺到了沈真的情緒變化,但他一時之間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或許真的是窮人孩子早當家吧,七歲的沈靈其實是個很有想法的孩子。他感激沈真,因為沈真帶着他逃離了毒打和辱罵。所以,他有一個很樸實的願望,那就是希望沈真能開心點,能好人有好報。
沈靈忍不住偷偷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衣服是新的,是在農貿市場的小攤上花了三十五塊錢買來的,上面印着“流星花園”的字樣。人工合成的布料有一種膠袋的質感,在沈真看來,這樣的衣服既廉價又俗氣,但是沈靈很喜歡。因為,這是沈真前兩天特意帶着他去鎮上專門給他買的新衣服。
感激的情緒在沈靈的心中不斷發酵。
於是,沈靈默不作聲地蹭到了沈真身邊,伸出小手放在了沈真的膝蓋上。
這是一種無聲的安慰。
沈真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說:“我沒事。”
“嗯。”沈靈應了一聲。
“你放心,我會帶着你過上好日子的。”沈真又說。
沈靈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小聲地說:“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這種老房子的卧室是沒有窗戶的,採光很差。沈靈的面目在陰影中顯得有些模糊,沈真卻彷彿能看到他眼中的光。有那麼一瞬間,沈真自重生之後就一直吊在半空的心彷彿終於落到了實處。
這是一種莫名的安心。
沈真語氣溫和地說:“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沈靈雖然和沈真一樣姓沈,但他們並不是親兄弟。
前江村裏有一半的人都姓沈。按照宗親間牽來扯去的關係,沈真可以叫沈靈的爸爸一聲表姨夫。雖是表姨夫,但關係已經很遠了,遇到紅白喜事時,走的都是鄰里鄉親的章程,而不是親戚的章程。
表姨夫算是入贅上門,他和表姨母結婚十年都沒能生出一男半女來。因着表姨夫是靠着表姨母一家吃飯的,整個人都被拿捏着,而表姨母的爸爸在村裡當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幹部,她哥哥又開了磚瓦廠是個土大款,表姨夫根本就不敢離婚,只能帶着表姨母去城裏的大醫院檢查身體情況。
這一檢查,表姨母更加理直氣壯了,因為不孕不育的癥結在表姨夫那裏,他精子成活度特別低!
表姨夫和表姨母只好去外地收養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就是沈靈。
沈靈剛到前江村的時候,尚在襁褓里,懵懵懂懂的什麼都不知道。表姨夫因着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一直覺得等自己死了是要沈靈摔盆子的,所以對這個便宜兒子還算不錯。
可是,在沈靈五歲的時候,很狗血的事情發生了,表姨母她懷孕了啊!
孩子嘛,當然還是親生的好。
於是,表姨夫立刻就看沈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了。
從表姨母懷孕開始,沈靈的苦日子就來了。
起初表姨夫一家只是讓沈靈去幹活。
這或許還不算什麼,畢竟農村裏的孩子都是放養長大的,誰五六歲的時候不出去幫家裏摟個豬草啊。在村裡人看來,讓五六歲的孩子踩着板凳上灶頭,這根本不算虐待。所以,他們從來不說什麼。
也許是村民的沉默助長了表姨夫一家的氣焰,也許是他們越看沈靈越不順眼,很快他們就不滿足於把沈靈指揮地團團轉了。他們轉而對着沈靈非打即罵,從此,沈靈的身上就再也沒有一塊好肉。
表姨夫一家就沒有一個好人,即使是他那因為中風癱瘓在床上的老岳母都會變着法子折騰沈靈。
在沈真的上輩子,被虐待着長大的沈靈在他八歲那年(也就是明年)終於爆發了。他在半夜裏拿刀把全家人都捅了,然後卷了家裏的錢逃走了。誰也沒想到八歲的孩子能有這個魄力,能這麼狠心。
因為沒有捅在要害位置,表姨夫一家倒是沒有死人,不過每個人都受了不少罪!至於沈靈,他運氣非常不好。怡湘縣內多山,山上雖然沒有像老虎這樣的猛獸,卻有野豬。他連夜趕路的時候,在山上踩了個空,估計是摔斷了腿,然後就被什麼動物吃掉了。現場只留着他的血衣和他捲走的那些錢。
沈真重生以後,在村子裏見到沈靈時,忍不住想起了這些。這會兒,沈靈已經被虐待有兩年了。
七歲的沈靈瘦瘦小小的,眼神卻依然清亮。村裏有些人同情他,知道那家混球明明不缺錢,卻連飯都不讓他吃飽,就偷偷給他塞一點番薯幹什麼的,他小心翼翼受了大家的好,還會小聲地說謝謝。
看着這樣乖巧的沈靈,沈真根本無法想像一年後的他竟然會拿起刀來捅人!
把沈靈帶走吧……沈真忽然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
老實說,沈真並不是一個喜歡隨便發善心的人。他身上有着大多數現代人都會有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特質。但也許是因為他腦抽了?總之,沈真想了個辦法,把沈靈弄自己家來養着了。
這年頭村裏的戶籍制度有不少漏洞,表姨母家裏又有點路子,沈真送了一對酒一條煙,沈靈的戶口就轉到沈真這裏來了。村裡人都覺得沈真傻了,畢竟他自己都沒人要了,還能再養一個小娃娃?
不過,沈真根本不在乎村裡人會怎麼看,因為他要離開前江村了。
最好能永遠離開這裏,再也不回來了。
十歲的偽小孩帶着七歲的真小孩,沈真拖着一個包,而沈靈拉着帶小輪子的箱子,站在老房子的大門口。咔噠一聲,沈真用一把嶄新的大鎖把大門封上,心裏有些惆悵但更多的卻是對未來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