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這一刻,薛一飛以為心底早就癒合的傷疤血淋淋地露出來,原來它始終沒有長好,只是深深地隱藏起來。
這些年裏,他從來沒有過談起過往事,一直深深藏在心底,就算是對師父,也只是略略提了幾句,可攥着連翹的手指,第一次有了傾訴的念頭。
「我九歲那年,母親就去世了。她是獨女,因為外祖母身體不好,只有母親一個女兒,被當成掌上明珠一樣養大。外祖父以前是潁州有名的手藝匠人,做的首飾很受歡迎,所以家境算得上殷實。因為心疼女兒,他老人家拒絕了很多人家的求親,想多留幾年。
直到母親十六歲,外祖父做了好些最精緻的首飾,準備給母親當作嫁妝,找一個好人家託付終生,就算不能大富大貴,夫妻和和美美一輩子就是最大的願望。可是,外祖父失望了。」
想到那些不快的過往,薛一飛的語氣變得痛苦起來,「誰知,一個偶爾的機會,母親認識了姓章的禽獸,他那時候家境很好,早就娶妻生子,就連妾侍都好幾個,可他第一眼就看上我母親,於是花言巧語騙到手。外祖父不同意,他就設計母親有了我。」
聽到薛一飛悲痛的口氣,連翹心疼得厲害,忍不住抱緊了他,「別說了、別說了……」
儘管知道會是一段凄慘的往事,卻沒想到如此殘忍。
薛一飛緊緊閉上眼,深吸幾口氣,「有了我,外祖父沒辦法,忍痛把母親嫁他為妾,誰知道那個禽獸不但要人,還打了搶奪外祖父手藝的主意。我出生的第三年,他讓人搶了外祖父祖傳的家當,偷學了手藝。
為了母親,外祖父不忍告到官府,又覺得對不起祖宗,一年間,兩位老人接連抑鬱而終。母親被蒙在鼓裏,雖然隱約覺得不對,也沒辦法。而我九歲那年,母親也死了,被章越的生母,大夫人責打之後病逝……
最可笑的是,就在母親死去不久,那個男人都沒有半點愧疚,喝醉酒時說出了真相,讓我知道了一切。那時候,我很慶幸,慶幸母親沒有知道真相,死也不可怕,那對她來說是解脫。成親的第一年那個男人還裝得很好,可接下來幾年就原形畢露,他的身邊永遠有很多女人,我的母親不過是其中一個,她那麼苦,能夠離開是解脫。
可是章越的母親並沒有打算饒了我,沒了母親,我在章家的日子更加難熬,她污衊我不是章家的血脈,差點被下人打死,幸好還有老管家時不時給我一口吃的。我十五歲的時候,老管家去世,那個家對我來說成了地獄,我急不可耐地逃走,十年未歸。」
「薛一飛……」抱緊了男人,連翹的眼淚一串串落下。
當初聽到那些流言蜚語的時候,雖然覺得裏面有誇張的成分,卻也沒有站在薛一飛的角度替這個男人想過,可是現在聽着殘忍的真相,她真的很心疼。
心疼他一直被人誤會至今,心疼他把這些深埋在心底,他外祖父一家和母親那麼可憐,雖然經歷了很多痛苦,可他們已經解脫,只有薛一飛還活着,並且沒有一刻忘記這種仇恨,他甚至不想稱呼那人名字。
到底是經歷過什麼,才能讓十五歲的薛一飛決心逃走,寧願死在外面都不願意回來,她想像不到,卻也不敢多想。連翹只要意識到在那些年裏,他隨時都可以死去,那種強烈的悲痛感就湧出來。經歷過家人逝去的悲傷,她最能理解這種感受,可即便是如此,她也比這男人幸運太多。
雖然她淪落青樓,卻始終能保持清白之身,雖然被人話病,卻沒人真正傷她性命,還嫁給這個男人。可他呢,這些年裏沒有人聽他說出這些苦痛,為他心疼、擔憂,就連回到潁州,那些真真假假的往事還被翻出來傷害他。
感覺她的身體在顫抖,薛一飛眼底流瀉出暖意,他轉身過來,看着連翹眼裏的淚水,臉上露出一點苦笑,「傻瓜。」
他知道連翹是在為自己心疼,這讓他覺得很暖。
雖然兄弟們也都隱約知道他和章家的關係,可男人之間很少表達感情,他們能夠站在他身後隨着衝鋒陷陣,卻永遠解不開他的心結。可連翹能,除了她,沒有別人。
說出這些秘密,竟然那麼輕鬆。緊緊擁着她,他深吸一口氣,「別哭了,我現在很好不是嗎?」
「我知道。」他的安慰讓連翹淚落得更凶,抱着他不想放開,「我就是想哭。」
她覺得好委屈,替薛一飛。
縱容地抱着連翹,他的表情輕鬆很多,「一切都過去了,不用擔心,那些年在外面雖然辛苦,可比留在章家好得多,起碼活得很有尊嚴。」
他現在的一切都是用命換回來,誰也奪不走,至於章家的東西,他也不稀罕,丟到街上都不會碰,會髓了他的手。
「你在外面過得一定很艱難。」無論他怎麼說,連翹還是不相信,這個男人就是不喜歡把辛苦告訴別人。
「還好,最開始的幾年比較難,後來從軍遇到師父,薛是我母親的姓氏,一飛是師父給我起的名字,希望我忘記前塵,一飛衝天。薛二、薛三都是孤兒,他們投軍後到了我手下,一開始不服管,被我教訓幾次,後來倒成了最好的兄弟,就連姓氏都跟着我姓薛。」
提到薛二、薛三,連翹終於破涕而笑,「他們的名字好怪,為什麼不想個好一點的,真是敷衍。」
這事想起來,薛一飛也是哭笑不得,「他們不認識多少字,又不耐煩學,嫌棄我起的名字麻煩,學了好多天還是不認識,乾脆就改叫薛二、薛三。」
「倒是簡潔。」
聽出她話里的打趣,薛一飛鬆了一口氣,他不想讓這個女人因為自己難過,下定決心以後決不允許讓她傷心流淚。
「是啊。」
想到他在這個地方經歷太多不愉快的事情,連翹突然想起一件事,她抱着他,靜靜開口,「我們去京都吧,或者別的地方,無論是哪裏都好,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
一句天涯海角擊中了薛一飛的內心,他立刻領悟話里的意思,喟嘆着拭去她垂在臉頰
的淚珠,溫柔地解釋道:「別擔心,我不會因為留在這裏就忘不掉痛苦,今天把一切說出來就已經放下。我回潁州,是想把薛家留下來,外祖父一生辛勞,卻死不瞑目,我要證明給他老人家看,薛家人沒有死光。
至於那個人,我還沒放在眼裏。他之所以讓章越三番兩次來找我,不過是看我成了現在的樣子而心虛、膽怯,怕我對章家下手,如果那些年裏我死了,大概連我的屍首在哪裏都不會擔心。」
想到章越膽顫心驚的樣子,薛一飛不屑地一笑,「只可惜,他把我看低了,母親離世的時候就讓我不要報仇,我不會違逆她的意思,可我不親手毀了章家,也不代表饒恕,直接讓他死去,這樣的懲罰太便宜了。
我要留在這裏,讓他親眼看着章家敗落,讓他和章家人一輩子都膽顫心驚的過日子,就算他死了,對整個章家來說,我永遠是他們的敵人。」
聽到薛一飛的解釋,連翹很安心,這個男人比想像中更理智。
至於章家,既然是薛一飛的仇人,也永遠是她的仇人,無論他作出什麼樣的抉擇,她都一起面對。她沒辦法想像一個父親竟然這麼殘忍,拋棄親生孩子,污衊他不是自己的骨肉,讓他流落遠方,就連現在來求饒,還是派來一個壓根看不起薛一飛的章越。
他們成親這麼久,這個所謂的親生父親才送來賀禮,這禮物來得還真是很早呢。想到這些,連翹一點都不懷疑那個人當初能做出那些殘忍的事情,他壓根就是個蠢貨,留下一堆敗家子,卻把薛一飛趕出去。
「無論你在哪裏,我陪着你。」連翹只想對薛一飛說這話,發自內心地想要告訴他,「我只想讓潁州的百姓都能看清楚章家人醜惡的面目,讓那些誤會你的人都明白真相到底是什麼,都理解你。」想到外面還有很多人喊薛一飛薛閻王,她好心疼。
讓她孩子氣的話逗得露出笑容,薛一飛親吻她的額角,「傻瓜,現在已經很好,我有了你和這些兄弟,此生足矣。真慶幸我選擇回到潁州,如果不是回來,我怎麼會遇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