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番外·上
“每次我跟你走,結果都很不好。”白衣劍修沒有轉身,他像是已經習慣了偽裝,身體的顫抖只有接觸了才能感受到,聲音極平靜。
“這回,該換你跟我走了。”
劍修終於轉過頭來,是蘇澤淺年輕的臉,眼中卻有了風霜的痕迹,“莫洵,你肯不肯跟我走?”
“你覺得呢?”莫洵揚着笑反問,拉着蘇澤淺的手就往遠處遁去,“一會兒不見,你變得大方多了嘛?”
曾經的蘇澤淺不會在人前表現得與他多親密,而現在,這個以冰冷著稱的劍修卻一點不顧忌別人眼光了。
“一會兒?”任由莫洵拉着的蘇澤淺突然反手一拽,將男人逼停。
流雲涌動,飛鳥也到達不了的雲端之上一片寂靜,莫洵回頭看蘇澤淺,看見他眼眶通紅。
“一會兒?”年輕的劍修甩開了莫洵的手,收攏手指,一拳砸到莫洵臉上!
那一拳沒用靈力,是完全的發泄,莫洵於是也沒用靈力去擋,不躲不閃,硬生生挨了。
黑衣男人的半邊臉迅速浮出紅印,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了起來,被砸偏過臉去的時候嘴角溢出血來。
這時候莫洵才覺得渾身都疼,他畢竟是剛剛經過一場惡戰——雖然對他來說已經隔了很久——身上全是傷。
這點疼痛對莫洵來說算不上什麼,他沒事人一樣抓住了蘇澤淺還沒放下的拳頭,就勢將人拉進懷裏。
他收攏雙手將人環抱:“對我來說的一會兒,對你來說,是多長時間呢?”
“我記憶里的蘇澤淺,是個人類,你為什麼,是個劍修呢?”
懷裏的劍修已經踏上仙途,擁有悠長的壽命,那是莫洵努力想給蘇澤淺,卻給不了的。
黑雷屏障那麼輕易的被擊破,擊破它的人是自己願意再花上千年時光等待的人。
莫洵害怕這是自己的幻覺。
“對我來說……”蘇澤淺一拳打下去后自己心疼了,伸手去抹莫洵嘴角的血跡。
帶着薄繭的指腹微涼,擦過破損的嘴角激起一片**辣的痛意。
莫洵微一偏頭,將蘇澤淺的手指叼住,白衣劍修動作一頓,接上了自己的話,“……對我來說,是數不清的輪迴。”
他抵上莫洵的額頭,撞入男人的意識界,看見那片璀璨星海,長長吁出一口氣來。連接重新建立起來,他終於有了些微的安全感。
莫洵循着蘇澤淺的氣息向上:“讓我看看你的無數輪迴長什麼樣。”
“你是該看看,”蘇澤淺低笑一聲,“看看你不負責任的一死了之,給我留下的是什麼。”
“當時的情況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兩者選其一,我當然選你活……”莫洵已經開始摸索蘇澤淺的記憶了,回答起來略顯遲緩,而遲緩則透露出一種漫不經心,那是他理所當然的選擇,不需要思考,更不放在心上,“……說到底,選擇權在我手上。”
他比蘇澤淺強,那麼當然是由他來保護他。
蘇澤淺又是一笑,笑聲里滿是不服輸,都帶了點惡狠狠的味道:“這是在炫耀?”
莫洵拍了拍他的腦袋,沒有回答,意思再明確不過——安靜,讓我好好看你的記憶。
蘇澤淺的識海是連綿起伏的皚皚雪山,莫洵一路跋涉着向前,風聲陣陣,捲起雪花模糊視線,狂風撲面,卻是溫暖的。
年輕劍修稍微和莫洵拉開了點距離,沒有排斥在這茫茫雲海中摟摟抱抱的動作,他撩起莫洵一邊的袖子,在指尖聚起靈光去溫養他的傷口。
這一方小天地靜謐祥和,另一邊的戰場上安靜卻不平靜。
白君眉攥着沈古塵的衣袖,半天才說出話來:“那個就是……莫洵要找的人?”
沈古塵握了她的手,從自己袖子上撕開,而後握着就不放了。
白無常眉梢一跳,瞬間回了神,卻還是假裝沒察覺。
“我見過他。”
白君眉裝着沒察覺,沈古塵更是假裝不知道自己手裏握着的是什麼,他以一貫的語氣說著,“在你還沒來地府之前,我和無名劍仙打過一架。”
“噫?!”白君眉這回是真驚訝了,“他有那麼老?”
沈古塵將視線移到白君眉臉上:“老?”
他冷淡的吐出一個字,問句尾音揚起的幅度極小。
如果無名劍仙在白君眉口中已經是“老了”,那他該是什麼?
白君眉脖子後面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外強中乾道:“他、他比莫洵大了不止一輩?”
神鬼也會輪迴,看壽命只談今生不論前世,這一世的莫洵是白君眉的後輩,而無名劍仙成名的時候,白君眉也已經存在了。
白無常晃了晃被握着的那隻手:“你和他打了一架?為什麼?結果呢?”
那真的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早到沈古塵還不是無常,而是一隻惡鬼。
惡鬼只知殺戮,守三惡道。
三惡道內鬼哭狼嚎,入口處卻是寂靜——地府鬼神們對這個地方也是敬而遠之的。
然而有一日,突然有喧鬧聲自遠處而來,無常鬼卒們追着一個人跑了來。
那人渾身浴血,手持一柄利劍,直衝沈古塵所在之處,情狀若癲狂。
無閻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三惡道,何況來的還是道生魂,沈古塵起身阻攔,與之對戰。
兩人打得不相上下,沈古塵很有些厭煩,生魂不是迷路來的鬼魂,他不能亂殺,要交閻王判決。
於是沈古塵告誡他,後面是惡道,不是生路。
而那人卻說,他就是要去惡道。
“只有入了惡道,我才能找到我想要找的人。”
“惡道中沒有人。”
“我知道,”那人回答他,“但有鬼王。”
“你要找鬼王?”
“不,是鬼王要找我。”
沈古塵直白道:“我聽不懂。”
“不需要懂……”那人笑,笑也瘋狂,一張清俊的臉上滿是血,笑起來驚心動魄,“說實話我也不懂。”
他對沈古塵說:“我以生魂入地獄,大鬧閻王殿,十惡不赦,抓了我也是入惡道的結局,何必大費周章的再走遍無用的章程?”
沈古塵覺得有道理,模糊的,說不清的道理讓某種東西在他只知殺戮的心裏播下了一顆種子,男人虛晃一招,把人放了過去。
“無名劍仙……蘇澤淺他自投於三惡道?”白君眉瞪大眼睛。
莫洵在蘇澤淺意識界裏才剛感受到魂魄被三惡道撕扯的劇痛,就被蘇澤淺從那段記憶中推了出來:“這裏不用看。”
“怎麼不用?”莫洵按住了蘇澤淺的手,熄滅了他指尖療傷的靈光,“我不看,對你豈不是不公平?”
蘇澤淺自覺扳回了一城:“公不公平,決定權在我。”
蘇澤淺的時間軸是混亂的,他自惡道中走一遭,受萬千苦楚,卻沒有遇上鬼王,沒有托生於與莫洵相遇的世界。
他完完整整的降臨人間,以滿身瘡痍的模樣,失魂落魄。
而後,便被一名劍修撿到了。
“你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
這一問讓蘇澤淺清醒,也讓他更茫然,他依稀記得自己在這個世界的生活,又清晰的記得自己在那個世界與莫洵相處的點點滴滴。
在那個世界,他是個孤兒,連鬼王都不知他來處,在這個世界,蘇澤淺的記憶里依然是煢煢一人,無父母親眷。
他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走。
於是姑且答道:“自來處來,往去處去。”
“既然你已離開來處,又未至去處,不如在我處稍作休憩。”滿頭銀髮的劍修這樣對他說,“順便跟我學學劍。”
“多學點東西,總會有用處的。”
這話帶着預言的神秘意味,蘇澤淺看着他,答了聲好。
於是他成了劍修的徒弟。
他的劍道師父問他的名字,“蘇澤淺”三個字已經到了舌尖,年輕人眼前卻浮現了莫洵的臉。
他的名字是莫洵起的,此時莫洵還不知道在哪裏,那“蘇澤淺”這三個字就不該存在,於是年輕人閉口不言。
銀髮劍仙並不追問。
也,並不要求蘇澤淺喊他師父。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蘇澤淺曾多次問劍仙這樣的問題。
劍仙的回答一直是:“我不知道什麼。”
後來蘇澤淺想想,這回答其實很有黠辯的味道,但他沒有追問。
莫洵看見蘇澤淺在長久的仿徨之後,終於暫且安定下來,潛心修行。
銀髮劍仙修為深不可測,洞府內堆滿了天材地寶法器秘笈,這些珍寶全部對蘇澤淺開放,予取予求。
年輕人卻不貪心,什麼都不要求。
劍仙給他,他便拿着,劍仙不給,他就湊合著過。
劍仙讓他下山歷練,他便去了。
年輕人一步一步踏踏實實的走,安安定定,渾渾噩噩,彷彿提線木偶。
無名劍的名頭越來越響亮,守着三惡道的鬼着衣加冠,做了無常,有了沈古塵的名字,然後白君眉也出現在了人們的視線中。
要劍仙推一步,才動一動的蘇澤淺,這才稍微有了點活人的樣子,他會有意識的去聽去找與這兩人有關的消息。
沈古塵白君眉名噪一時,搜集信息非常容易,然而蘇澤淺想要的其實並不是這兩人的消息,一次次的希望換來一次次的失望。
而白君眉找到莫洵的那一天,蘇澤淺既覺得釋然,又覺得苦澀。
他找到了莫洵。
然而他走過莫洵面前,男人卻連眼珠都不動一下——他不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