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黑龍槍 5
什麼叫做“又”?
如果撒出現在二號面前,二號大概會去掐死祂。
用這句話鼓舞自己,二號又一次睜開了眼睛,翻身朝上,用一隻手捂住臉。
就算如此,他也沒法控制住上下頜不住地痙攣。
牙齒咔噠咔噠互相打架,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出。和之前那次中槍不同,這一回他甚至能回憶起匕首被人從手裏奪走時的驚疑和憤怒,被匕首插入胸口的疼痛和不敢置信。等翻湧的情緒過去,浮上水面的就是被掩埋在最深處的恐懼。
二號是個很厲害的雇傭兵。
他遊走生死之間十幾年,每天早上都要和死神說一句早安,晚上睡覺前說不定還要說一聲晚安。像他這樣的人早就在無數次僥倖逃得一命后變得麻木,他們殺死別人,同時知道自己會以相同的方式死在別人手下,因為早早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們其實並不害怕死亡。
這便是亡命之徒。
但是,如二號這樣的亡命之徒,在面對死亡時還是會掙扎一下的。
好多年了,他已經好久沒有遇到這種連掙扎機會都不給他的死亡了。
“哦,”撒的語氣很是平常,“你只是遇到了一隻小惡魔。”
這星球上哪裏來這麼多他聽都沒有聽說過的物種,用手肘支撐自己爬起來的二號想。他環顧四周,看到雪地上一行皮鞋鞋印越過他的身體,徑直走向遠處那個歹徒們費盡挖了之後,又被雪地鑽機車爆破擴大一圈的深坑。堵在坑口的大鑽頭和鑽機車脫離,頗為凄慘地躺在一邊,像是被人粗暴扯下來的一樣。二號見此約估了一下對方的力氣,意識到自己一見面就被秒殺絕非對方僥倖。
不過他沒有看到剛才那個穿着黑皮鞋的人,倒是在他觀察過程中,不時有東西從坑下丟上來。這樣來看,黑皮鞋應該在坑底。
二號悄悄鬆了一口氣。
然後他指揮自己發軟的身體,儘可能地不發出動響,轉身要往莉莉的藏身之所走去。
“等等,你要幹什麼?”撒在他腦海中問。
二號根本沒有理會這個連身體都沒有的幽靈,而撒也很快看出了他臨陣脫逃的心動,聲音頓時提高了八度:“你不去殺掉它嗎?”
哦,他最討厭這種外行還要瞎指揮的僱主了。
二號在心裏抱怨着,和對方解釋:“到底是我殺掉他還是他殺掉我,閣下,您太高估我了。”
“沒關係,”外行的僱主說,“我會看着你的。”
二號停下腳步。
“如果你說的看着我,是增強我的力氣,消除我的疲憊,癒合我的傷口,讓我心臟破了一個大洞也死不了,那我得說,這根本沒用。你說的那個小惡魔,力氣比我更大,速度快得我眼睛都跟不上,而且他的動作……完全不像是人類身體能做出來的。”
“你太無知了,”撒說,“那只是一種不太常見的武技而已。”
二號很乾脆地承認了自己的無知:“反正我不會。”
話說到這裏,他距離藏着莉莉的雪洞只剩下幾步之遙。
在他伸手將小女孩從雪洞中抱出來之前,他聽到撒冷靜地說:“我不太懂那些,但是我想知道,我們的交易是否還算數。”
二號的手僵在那裏。
用效忠來換取復活,這是他和撒的交易。
二號原本以為他不過給自己找了一個長期僱主,難伺候,聽不懂人話,還有點神經病的那種。答應那個條件時,他絕對沒有想到,這傢伙的第二個命令,竟然就是讓他去送死。
“你不會死,我向瑪利亞卡保證。”撒說。
二號簡直能想像這隻鳥欠揍地眯起雙眼的模樣了,如果撒不是一個看不見的幽靈的話,他在執行命令之前,說不定會先把他這個僱主揍一遍。一邊在心裏默念着肉雞的十八種烹飪方法,二號沉着臉,一邊轉過身,從歹徒們沒用上的裝備中,挑出了一隻外表猙獰的自動轉管能量槍。
沒裝能量匣,難怪剛才那群歹徒沒用這個。
能量槍作為新興武器,價格能飛上天。普通雇傭兵們通常能不用就不用,只將其當做壓箱底的寶貝,但在體制正規規模極大的雇傭兵團中——比如說二號一個星期前還獃著的半翼雇傭兵團——則已經建立起了專門的能量武器小隊。所以二號會用這個,對此還頗有心得。
他安靜地裝上能量匣,同時低聲詢問撒。
“小惡魔是什麼東西?”
“魔界物種,常見程度可以比擬人間的人類,很普通。”撒用了幾個似乎完全不對的形容詞,“能偽裝成人類,擅長花言巧語,不少變態品種有毒……嗯,沒有更多特長了。”
二號:“……”
他就不該問撒這個問題。
於是他只能換個問題問:“你的要求,是要殺死那傢伙嗎?”
“不能放任小惡魔留在人間,你不知道它們能惹出怎樣的災禍,”撒想了想,在後面加了一句,“……如果實在不行,你只需要保證黑龍槍不會被他帶走就行。”
“聽上去真是輕鬆好多。”咔噠一聲打開保險的二號反諷。
等他把所有東西準備好,兩隻手提着機關槍走向深坑時,二號慢吞吞開口:“最後一個問題。”
“說吧。”
一腳踩在坑洞邊緣,調整自動轉管能量槍槍口位置的二號,和站在坑下,因為聽到腳步聲而回頭的黑皮鞋對上視線。
這樣看的時候,他才發現這隻非人物種的外表竟然是個英俊的人類男性,穿着黑西裝,打着領帶,十分衣冠禽獸。
對方也看着二號,皺起眉。
“這東西也會復活嗎?”
二號則問。
他扣下扳機。
身處另一個世界的撒正想回答,卻被下一刻的景象驚到忘記言語。
絢麗的光亮撕開整個畫面。
從旋轉槍口中噴出的是光,耀眼的白光。
光梭如雨,帶着足以沸騰白雪的高溫,從高處直奔而下,在人的視網膜上留下不斷裂的六道光線,將坑底的小惡魔轟了個正着。
普通人在這樣的攻勢下撐不過一秒就會化為焦炭,坑底那些歹徒的血肉也灰飛煙滅,但二號一直壓着發燙的扣機,直到一整個能量匣用完打空,通紅的槍管緩慢停下旋轉,坑底的血水蒸騰為血霧,他才略略放低了槍口,手上則根本沒停,飛速給自動轉管能量槍換了個能量匣。
“……你打開了一個法術捲軸嗎?”懵住的撒問。
二號已經懶得理對方這種無厘頭的問題,他定定看着坑洞底下,等待血霧散去。
他等到一個依然站立的身影。
黑西裝不見,黑領帶不見,黑皮鞋也不見。
站在坑底的,是光溜溜,雪亮亮,好漂亮的一副骨架。
普通人類要是變成骨架,那就是死得不能再死的意思,但對於非人物種好像不一樣。
二號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將自己的僱主微妙地嘲諷了一句,同時看到坑底的骨架開始活動。
可能撒忘記告訴他,對付這種未知生物需要更有效的武器,比如說塗抹了聖水的銀十字架一類的——通過自己觀看一些恐怖電影的經歷勉強猜測,二號一邊毫不猶豫地……
……他跑了。
“喂!”撒叫到。
二號的戰略性轉移進行地十分及時,他跑出沒有十米遠,坑洞下的骨架已經爬上地面,帶着那隻不久前歹徒們怎麼拔都拔不出來的黑棍。
不,那不是棍,而是一柄這個時代只能在影視作品中見到的長.槍。
近兩米長,暗沉無光的槍桿,以及帶着整齊鋸齒,如鯊魚牙齒般森寒的槍頭,通體一色,黑得純粹。不知道被埋在地下多少年,重見天日後,依然不帶有一點銹跡,嶄新得彷彿剛被匠人從爐子裏拿出來。
撒稱呼它為黑龍槍。
這很明顯就是骨架的目標了,為了保險起見,骨架本該一拿到手,就帶着黑龍槍離開。但是被自動轉管能量槍持續轟了近一分鐘,沒能保住自己人皮的骨架根本不會放過挑釁它的人類,更別提這個人類是——
“阿硫時加應該殺了你,”骨架咔噠咔噠敲着上下頜骨,“熟悉的味道,令人作嘔,阿硫時加記起來了,神恩騎士的味道。”
不知道神恩騎士是什麼鬼,二號在地上打了一個滾,緊接着如彈簧一般跳起,躲開對方劈下的一槍。
同時他聽到自稱為阿硫時加的骨架說:“阿硫時加有幾百年沒有見過神恩騎士了,真稀奇。”
“幾百年?”二號喘息着說,“活這麼久?太變態了。”
“不死的神恩騎士沒有資格說阿硫時加。”
它的第二槍沒讓二號躲過,這一回帶着鋸齒的槍尖穿過了二號的腹部,將他死死釘在雪地上。二號能感覺到雪地的溫度透過厚厚衣服傳達來,而身體中的血液在急速流失,一同流失的還有那股暖流——那股撒用來替他癒合傷口的暖流。
“癒合速度很一般,”阿硫時加說,“看來你的神並沒有看着你呢。”
難道撒說的“我看着你”還是一個典故?苦中作樂的二號猜想到。
“你侍奉的是天上的哪一位?是正義?是知識?或者是財富?”阿硫時加伸手,要把扎進二號體內的長.槍拔出,但在它伸手握上時,發現躺在地上垂死掙扎的小蟲子竟然也雙手向上,握住槍尖和槍桿的交界處。
“我真的……已經習慣被僱主坑了。”它聽到二號低聲說。
沒聽懂的小惡魔頓了頓,就是這一刻,二號用力將槍尖從自己身體中拔出,兩米長的長.槍筆直向上,槍尾如同長了眼睛一樣,狠狠戳向小惡魔的咽喉。
一個翻身跳起來的二號大吼:“撒!說好的會看着我的呢!”
“撒——”
“撒——”
他的吼聲在雪山中回蕩,槍尾則被用力地橫掃過小惡魔的脖頸。碰都沒有碰到對方,一招過後二號意識到自己落空,於是他甚至不將槍尖調過往前,直接將長.槍拿來當武棍使用,用力往前一遞。
槍尖上的鋸齒割破他手心的皮膚,鮮血幾乎將槍尖染紅。
然後他聽到接連響起的兩聲咆哮。
第一聲來自黑龍槍上凹凸不平的花紋,接觸到二號的血后,花紋彷彿活過來一樣在槍身上靈活遊走,伴隨着二號前遞槍尾的動作,化為黑龍的虛影,向著小惡魔張開長滿利齒的大口。
第二聲則來自於已經被遺忘的坑底,是源於禽鳥的悅耳長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