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李初的出生(下)
習慣了應該
舞也跳得更亂了。
而聞蟬坐在角落裏,簡直看呆了。
她肯定不是嫉妒。
她就是覺得,他不是追自己追得很起勁么,怎麼一轉眼,眼光下降這麼多啊?這不是憑白把她和其他娘子們放到一塊兒比了么……李信這是在侮辱她!
舞陽翁主重重地把一碗酒水磕在桌案上。
讓身邊,一直在偷偷打量她、琢磨着獻殷勤的年輕小夥子們,駭了一跳。看去,小美人面頰白中透紅,眉目秀雅,鼓着腮幫子,唇瓣水紅。她就是生氣,都生得這麼漂亮,一點兒也不難看。
“小娘子,你真的不下場跳舞嗎?”村中長得最英俊的郎君,被眾人推搡着,過來勾搭小美人了。
舞陽翁主將酒碗一摔,站了起來,指着場中喝酒喝得有點頭暈、在休息的李信——“我找他跳!”
失望的年輕兒郎們,在心裏暗罵: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牛糞李小郎:“……”
莫名其妙,那個矜持着不肯來玩的知知就突然想開了,站起來,直衝着他過來。
身後還跟着想爭取一把的村中兒郎們,“小娘子不再想想?他不會跳我們的舞,你也不會跳。你們兩個在一起,只會更亂啊。”
她不會跳?
笑話。
聞蟬也不多言,手抬起成蓮花狀,舉過半肩,手指纖長,形狀半屈,乃是此舞的起手之勢。美目輕輕那樣一流轉,兩手微轉,身邊圍着的郎君們,便被迷暈了。
少女步伐輕盈,與李信的笨手笨腳完全不同。曲聲還在耳畔,她腳一點,便能點中重心。腰肢纖細柔軟,踩着樂聲旋轉。蘭衣烏髮交旋,衣裾若飛,如夜花綻放,暗香流動。
聞蟬幾下就轉到了李信身邊,手一搭,就虛虛搭上了少年的手腕。站在李信身邊,她回眸,沖自己身後的郎君們、李信身後的娘子們,挑下眉,頗有挑釁意味。
眾人眼神變來變去,最失望的當屬村中長得最好的郎君:看來這位小美人口味獨特,不愛俏,就愛丑。
當然李信不醜。不過一般人和聞蟬站在一起,都會被襯托得很醜。
這些村民也實在有趣,最好看的郎君不管用了,一個長得巨丑的小夥子,竟推開眾人,紅着臉走到了最前方,沖舞陽翁主不好意思地道,“小娘子,我舞也跳得好。咱們對跳好不好?”
聞蟬:“……”
這位從眾人中殺出來的小夥子,非常肥胖,一身膘,走過來大地都彷彿在震動。他還方臉厚唇,眼如銅鈴,右臉像是被火燒傷過,留了很長很猙獰的一道肉疤。他一笑,全身肌肉都在抖動,所有人都要打顫。
聞蟬的手發抖。
她不知道要怎麼辦時,一直靜默着當木頭人、看舞陽翁主大殺四方的李信,終於動了。他也沒大動作,就是伸手,攬住了女孩兒的腰肢,把她徹底摟到了自己懷裏。少年沖四方懶散而笑,眉眼間的那股狂妄挑釁,比聞蟬之前的要凶煞的多。
這一看,就是慣常斗凶的主兒。
眾人不願惹事,嘆口氣,不情不願地退散。
留聞蟬窩在一身酒味的少年懷中,僵硬窘迫。人一走,她就要推開李信。卻被少年抓住手腕,耳後貼着少年似灼熱醉人的酒氣,“用完我擋追慕者,就不管我了?”
聞蟬周身都是他的氣息,酒氣,混着少年身上陽光般清爽的味道。她覺得他只比她高一點,可是他抱着她,她就快埋進他懷裏了。
女孩兒心臟狂跳,被他抓着的手出了汗,烏髮下,臉蛋也一點點紅了。
李信喝了酒,逗起聞蟬來,更加隨心所欲。馥郁芳香在他懷裏,那香氣,讓他骨頭半酥,鼻尖一點點湊過去,想要聞一聞。他輕聲,“知知……”
聞蟬忽的抬手,擋住他湊過來的臉。她仰着頭,很堅定地轉移話題,“我教你跳舞吧。”
李信興緻被她打斷,臉沉了下。他看着她,他並不想跳舞。
但是和她在一起,她抓着自己的手,幹什麼,他都是願意的。
他願意為她去死。
十五歲的少年,在醉酒後,混混沌沌間,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來。年少時的感情簡單直接,不把生死放在眼裏,總是可以任意揮霍。
聞蟬看到李信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然後他唇角就彎了一下,露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好啊。”
依然是鼓樂聲,少年少女手碰在一起,顫抖着拉住了。
一左一右,一輕盈一笨拙,一腰肢柔軟一手長腿長。月光在手上跳躍,曲聲在周圍重複。
風涼夜冷,多少相識的男女天各一邊,久望成思;又多少因緣際會的男女在此相會,眉目四對。
李信和聞蟬在清風中跳舞,在村民圍觀中跳舞。少年於此太笨,常擋了女孩兒的路,壞了她的節奏。聞蟬倒不生氣,就是翹着唇,露出嘲笑的眼神來。
她在教李笨蛋學舞中找回了自信心與優越感,樂此不疲。
她彩蝶一樣,踩着樂聲,在他的身側旋轉。
今夕何夕,月籠青天,飛星成河,纖雲弄巧。踩在月光里,光波樹影盪在身上。時日這樣悠長,而年少芬芳,又這般幸運。
在眾人熱鬧場外,挨着一間民宅,借樹掩藏自己的陌生青年,靜默而專註地凝望着那與少年一起翩躚起舞的女孩兒。
長得那麼美,舞跳的那麼優雅。笑得也好看,看着哪哪也好。
整個村子的人都土雞瓦狗一樣乏味,只有這個女孩兒,像明珠一樣耀眼奪目。即使身處這麼普通的環境,她的光華,都無法掩蓋住。陌生男人倒不是故意看她,而是這麼多的人里,只有她值得看。
男人看的時間過長,突有一瞬,感覺到那與女孩兒搭着手的少年肩膀滯了一下,扭頭往這個方向看來。他一愣,反應很快,忙閃回了樹影后。怕被人發現,男人想了想,重新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醒來的那個屋子。
而歌舞昇平的明月清輝下,聞蟬踹了李信一腳,“你又錯了!你擋我路幹什麼?”
喝酒喝得半醉的少年回過神,伸手摸摸女孩兒被他撞痛的鼻子,道歉也道的心不在焉,“疼不疼……”
他思索着,剛才,好像感覺到有人在看着自己這邊?
是知知引來的人?那是會稽來的官府人士,還是單純被知知的美貌吸引過來的?
李信喝多了酒,腦子有些混沌,想的不太清楚。又被聞蟬拉扯抱怨,再加上那道視線消失了,他也就不想了。反正他一路上,其實私下解決了很多覬覦知知美貌的男人。再來的話,也隨手解決就行了。
等到次日,婚宴早已結束,聞蟬睡醒洗漱后,習慣性地去看她救的那個男人。這一看,卻見到床板上躺着的那個男人睜開了眼,原本在發獃,看到她進來后,男人愣了一下,眼中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神采。
聞蟬無動於衷,很習慣男人的驚艷眼神。
男人卻怕嚇住了這個文弱的少女,收回過分目光,對女孩兒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又覺得躺在床板上頗沒有風度,他撐着受傷的手臂,艱難地坐了起來。
男人滿是傷痕的臉,費勁的、痛苦的,對聞蟬露出一個自認為最友好的笑。
聞蟬:“……”
本來就一臉傷,笑起來,更可怕了。
男人長得挺英俊的,鼻子高挺,長眉深目。即使笑起來牽動傷處,顯得可怖,但長得好看的男人,除了可怖外,還能看出男子漢氣概來。聞蟬和他打招呼,“你醒啦?”
男人點頭,覺得她有些冷漠,和昨晚那個眯眼笑的溫柔小娘子判若兩人。
其實聞蟬對男人大都冷淡,“你怎麼不說話?你傷了喉嚨,還是不會說話?”
男人遲疑了一下,發出“啊”的聲音,指手畫腳一番,說明自己不會說話。
聞蟬點頭,“真可憐。”
是啊,真可憐。
男人心中想。
卻也不可憐。
能被一個好心的女孩兒救,已經是我這一路上,最大的幸運了。沒想到村裡最好看的小娘子,就是救自己的人。臉美,心靈更美。中原的女孩兒,自有獨特的魅力。
等李信打着哈欠、垂耷着眼皮晃過來,例行公事一般準備給救的那個人診脈時,院子裏,就看到聞蟬閑閑站在一邊,身材魁梧高大的男人,握着掃帚,在勤快地掃院子。聞蟬跟那男人說了什麼,兩人手來回比劃,女孩兒竟被逗得笑出聲。
李信:“……”
酒一下子就醒了。
所以,李信提出這個解決方案,常長史在維護了官府的自尊后,點頭同意了。
但李信的同伴們,自責於李信為他們一眾人、去和官府衛士搏鬥,大約並不理解少年的真正用意。
常長史看他們吵,心想:李信是這幫混混的老大,為了服眾,為了凝聚人心,定會隱晦地把自己做的犧牲相告……
結果他聽到少年隨口道,“別扯我後腿。”
常長史:“……”
李信看到常長史的表情,一本正經道,“長史為何這麼深情地看着我?是不是想上場跟我打,卻不好意思說?長史太害羞了,何至於此呢?”
常長史:“……”
害羞你妹!
李信一人與十人,一一對決。他之前又是跳崖又是打架的,外里內里不知道受了多少傷。但少年自有章程,無論休息時如何慵懶,一面對對手,就眼神銳利、身子緊繃、頭腦敏疾,那神采奕奕的樣子,似隨時可以背上炸藥包去轟碉堡。
每贏一場,他的那幫同夥就大聲喝彩:“阿信厲害!”
“阿信,干他娘的!”
“打他,別慫!”
官府這邊的士氣則低落很多,打得很憋屈。本來啊,衛士小吏們,都是平凡百姓出身。接觸刀槍,是平時長官訓練有素的結果。他們講的是團體戰、配合戰,單打獨鬥,對手還是武功高手,一般人真應付不來。
況且,李信這幫混混,是會稽郡的地頭蛇。多年來,除了常長史這種嫉惡如仇的異類,大部分小官小吏和他們交往頻繁,關係都挺不錯。從頭到尾,大家一直打得挺尷尬的。
小混混們每為李信喝彩一聲,官府這邊派出的衛士,頭就矮一分。
等李信連打九場,眼看即要大獲全勝,官府這邊最後一位上場的,卻空席着。少年在場中站了半天,等了半天,看官府那頭有衛士一臉焦急地跟常長史彙報,他掏了掏耳朵,懶懶問,“人呢人呢?”
常長史剛聽手下一臉為難,言之前安排好的衛士,非說李信曾接濟過他家,再加上本來也打不過李信,死活不肯上。常長史已經氣飽了、倒不如何氣了,他沉默半天,抬頭看場中那囂張的少年,嘆口氣后,慢慢說道,“不打了。今日,算你們贏。”
他目光,若有若無地往匪賊們中間一個位置望了下,停頓一瞬。
李信笑眯眯地看着常長史,並沒有受激去回望。心理戰術嘛……常長史故意暗示他同夥中有內應,李信也知道,但他當然不會相信常長史會好心提點自己。常長史往人中看,多半是為了引起他的猜忌。
李信不上當。
常長史很失望。
打鬥就此結束,眾混混們一愣后,齊齊歡呼。
紛紛跑向李信,噓寒問暖。
李信卻不笑,還盯着常長史看。常長史知道他的意思,倒有些佩服他,便給了他承諾,“既然已經說好,你贏了,那你便帶着你的兄弟們走吧,我等不加阻攔。不過只此一次,下次見面,可不留情面了。”
少年笑了。
他手中亮光一掠,收好了寒酸的匕首。少年向常長史拱手行了一禮,不復之前嬉皮笑臉的樣子,鄭重的模樣,挺像那麼回事,讓常長史彆扭的心情,舒服了些。
大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空中一隻雄鷹飛過,和暗下的天幕幾乎融為一起。
李信已經領着他的同伴們,大大方方地走了,越走越遠中,能聽到少年人之間的說笑中。那蒼鷹在空,常長史仰頭看着,某個瞬間,竟將李信身影與那高空飛過的鷹重疊。
少年能狂。
非池中之物啊。
而這僅僅是一切的開端。
次日,李信與眾人在山中議事,提議大家離開會稽另謀生路,讓剛剛和官府兵馬對了一場、還小勝的眾人錯愕不已。眾粗人里唯一的書生陳朗很激動李信居然有此覺悟,“不錯,不能再在會稽待下去了!你們以為劫持翁主的事情這麼容易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