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七十八章
細算一下,蕭禧出使大宋的時間正好和於卿投奔遼國的時間相近,一來一往,不會有什麼深交,可是蕭禧說不熟悉此人,就是說他的確知道於卿,證明於卿在蕭禧眼中有一定分量,不是過眼既忘的庸人。
晏子欽道:“耶律卿在大宋漢姓為於,曾在舒州作亂,京城幾次異變都與此人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在下懷疑行刺事件也是他暗中設局,此人主戰,與蕭大人意見相左,卻不知他在貴國排在何等席位?”
蕭禧道:“他們這一支雖和陛下同姓,卻在唐朝就遷居中原,關係極遠,我們蕭家都沒把此人的身份看在眼裏,真正奇怪的在於他本身——已經世居中原百餘年,何必北歸,陛下對他算不上另眼相看,可因他了解宋國風土,也甚為重用。”
“若說他對我有殺心,並不意外,只是……陛下是否知情,這個就值得深思了。”
任錚道:“蕭大人,我有一點疑惑,耶律卿投奔遼國后立即得到了重用?”
蕭禧點頭道:“我們大遼和貴國不同,依靠科舉入仕者不過十之二三,契丹人都是通過世襲與舉薦獲得官職,耶律卿是遠支宗室,迅速受到拔擢並不奇怪。”
任錚道:“可是此人世居宋土,遼帝怎麼確定他是宗室?僅靠他空口說話?”
蕭禧道:“這個……說來慚愧,我並沒把此人放在眼中,不如問問我的幕僚,明日再作答覆。”
這時,追蹤刺客的遼兵陸續回來,兩手空空,蕭禧用契丹語大罵眾人無用,任錚勸道:“將士們從北國來,不熟悉汴梁道路,不如等禁軍回來再問過。”
又過了片刻,幾個禁軍頭領也趕了回來,說追着刺客穿過三座坊市,那人卻憑空消失,功虧一簣。
蕭禧長嘆一聲,道:“難道是妖怪幻化的不成?”
任錚和晏子欽離開會同館后,同行一程,任錚請晏子欽一起到舍下小坐。來到任錚的書齋,先命人看過茶,此時已過午夜,兩人飲了些釅茶提神,任錚才開口。
“耶律卿的事你知道多少?”
念及任錚曾是御史出身,為官清正,晏子欽如實相告,將舒州見聞乃至王諤之死一一詳述,末了,任錚嘆氣道:“恐怕此人就是遼國放在大宋的一顆棋子,聽蕭禧說到此人一入遼國就受重用時我就猜到了,若不是一直與遼國朝廷保持聯繫,誰會相信一個在大宋多年的人會效忠遼國,懷疑他圖謀反間還來不及!”
晏子欽道:“大人明察,最令人憂心的是他們還在大宋安插了多少暗線未曾示人。”
任錚看着閃動的燭火,眼中光亮明明滅滅,緩緩道:“又有多少一觸即發……對了,你那位朋友呢?”
晏子欽也正焦慮,道:“從剛才起就沒見他,向禁軍詢問過了,他們也不清楚。”
任錚道:“說不定先回去了,時候不早,你也回去吧,順路看看你那位朋友是否安好。你們意圖雖好,可不許再做以身犯險的事了。”
晏子欽笑道:“倘若請求大人,大人也不會准許我們入內查看。”
任錚也笑起來道:“說的倒是沒錯,這是上面的指令,不好違背,不過這次就睜隻眼閉隻眼了,下不為例。”
回到家中,一進大門,就見杜和守在門口,抓住晏子欽就道:“噓,是我!長話短說,你知道我跟着禁軍看到了什麼?”
晏子欽心中驚訝,難道他們看到了刺客的真面目?可是禁軍為何不說呢?莫非是忌諱蕭禧,甚至也不願意讓任大人和他知情?
杜和道:“刺客的身法還真是快,我們追着他走過幾條大道,最後他飛身跳進一戶大宅,我們就不便進去了,你猜是誰的宅院?”
晏子欽道:“不要賣關子,你不是要長話短說嗎?”
杜和道:“你知道龔美吧!”
晏子欽豈會不知,龔美正是當今太后劉娥的前夫,名義上的表哥,更是將她獻給先皇的人,如今以國舅身份坐享富貴榮華,他本人雖不從政,放眼天下卻也無人敢招惹。
晏子欽道:“怎麼會是他?漆黑一片,你怎麼確定是他的宅院?”
杜和道:“興國坊最大的宅院,除了他還能是誰,我日日在汴梁遊逛,還能不知這個?禁軍的幾個頭領當場就嚇得一言不發,我知道自己卷進了不得了的事,怕他們滅口,趕緊逃了,看樣子他們的確沒回報給你們。不說了,我要先躲幾天,如果有人問你見沒見過我,你為了自己,也為了我,千萬要說沒見過!”
晏子欽點頭道:“明白,你要躲在哪裏?”
杜和道:“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別問了,我自有去處,過了風頭再見……對了,幫我照看着羅綺玉,不許讓她亂跑。”
晏子欽不解,卻沒心思耽誤他的時間,道:“知道了,千萬保重!”
杜和推開門,重新踏入無邊夜色中,晏子欽目送他離開后,小心地關上門,回到房裏,見明姝已然睡下,鬆了口氣,也更衣躺下,想着今晚的來龍去脈,也許是過於疲勞,朦朦朧朧墜入夢鄉。
其實明姝想等他回來,等到二更天,實在打熬不住,轉念一想,倘若晏子欽回來見自己還醒着,一定會責怪自己,於是摸了摸肚子,笑道:“你呀你,不知來得是好還是壞。”
第二天醒來,晏子欽已經上朝去了,放在桌上綉了一半的小虎頭帽明顯移了個位置,應該是晏子欽拿起來看過。
帽子是橘色緞面的,上頭用黃、黑二色絨布拼出老虎的樣子,兩隻瞪得圓溜溜的大眼是兩塊打磨光滑的虎眼石,憨態可掬。里襯是柔軟的兔毛,孩子大概會在冬天降生,做個暖和可愛的帽子給他真是再好不過。
想着晏子欽看到虎頭帽時的表情,明姝就不由自主笑起來。
洗漱過後,明姝讓春岫請杜和過來,想要詢問他昨晚的事,春岫回來卻說杜二少爺不在,被褥都沒動,應該昨晚就沒在房裏住。
明姝心想,莫非晏子欽拜託他去做什麼事?不如去羅綺玉那兒看看,到了門首,卻見羅綺玉也沒了蹤影。
“聽杜和抱怨羅娘子經常出門,今天竟親自撞見了。”明姝道。
春岫道:“聽守門的說,這幾天幾乎每日都出去,奴婢覺得有蹊蹺,娘子若放心的下,不如讓我暗中跟去看看。”
明姝想了想,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跟去了,被她發現,又是一場事端,現在外有遼國使臣遇刺,內有我腹中的孩子,事情已經夠亂了,不能再出事。”
春岫一向不喜歡羅綺玉,覺得她出身不好,好容易等到一個機會能抓住她的把柄,不藉機趕她出去,更待何時,免得她在家裏,日子長了終究是禍水。
於是給了府里小丫鬟幾枚銅板,讓她跟着羅綺玉,不想到一半跟丟了,小丫鬟不覺得有什麼,笑嘻嘻回來告訴春岫,春岫自然生氣,點着她的眉心罵道:“光吃不幹活的懶丫頭,跟個人還能丟,說,是不是走到一半買糖去了!”
說著,就把小丫鬟手裏的一包糖打翻,小丫鬟被罵倒不覺怎麼樣,見吃得掉在土裏,眼眶發熱,忍住兩行淚,渾身直打顫,被春岫罵過一頓,轉身就和羅綺玉告密,說是春岫讓自己跟蹤她。
羅綺玉一聽,怎能不往深處想,怕是晏夫人的主意,暗嘆了口氣,不知自己當初從良究竟是不是個正確的決定。
本想着能和杜和終成眷屬,沒想到他那麼爽快的人,到了自己這兒卻吞吐起來,自己整日寄身在晏子欽家裏,心裏也覺虧欠。
她雖年輕,可時光最易蹉跎,唯恐杜和無意於她,到時兩頭落空,重新回到風塵隊裏。重墮風塵的妓女是世間最不入流的一類人,不光男人們拿來做笑談,姐妹們也瞧不起,從前是個花魁行首,還能擺出姿態,再回去誰還捧着,任由她拿腔作勢?更有心裏齷齪的,更是換着法兒地輕賤她。
從良對於她來說本就是最大的賭注,不成功便成仁,自己的眼光就是唯一的保障。
羅綺玉從來都相信自己的眼光,可現在,她有些動搖了。
尤其是最近,她想找回杜和丟失已久、異常珍視的兵器,讓他感激自己。當年綺玉閣轉手,院中的財物都被鴇母帶走了,她又在城南麴院街開了個新場子,羅綺玉便猜測在那裏能尋到。
打聽好新場子叫清月館,她便一心一意地去了,誰知被刁鑽的鴇母算計了——原來鴇母在新場子的生意難做,正好見昔日精心培養出的花魁送上門來,借口幫她找東西,實則暗中做了張假賣身契,逼迫羅綺玉回來。
那鴇母還振振有詞,“好女兒,聽娘一言,你既走出了我這門檻,再回來時還是一個人、一雙腳,沒個香車軟轎,還不如從前在娘這兒,前呼後擁的,普天下長眼睛的男人,誰不愛你,何苦去忍受清苦。”
羅綺玉知道她句句顛倒黑白,是在引誘自己沖墜火坑,等她年老色衰了,掙不了錢了,鴇母自有另一番嘴臉等着自己,可想起杜和的猶豫不決,不免心冷。
三番兩次前去都無結果,清月館的人只讓她再等等,幾次進出,偶爾讓公子哥兒們看見了,都笑着議論羅娘子怎麼又回來了。再後來,鴇母拿出假賣身契,羅綺玉才知上了圈套,想同杜和說,卻不知怎麼開口,更沒勇氣說。
他若是置之不理,她該如何自處?
沒想到先讓晏夫人起了疑竇,羅綺玉知道她是個心地極好的人,從沒看不起自己,心想乾脆和她說實話,免得她費心猜疑,因此特意背着春岫,主動找到明姝。
明姝聽她說完,嘆道:“她手裏的賣身契既然是假的,那就不必被她拿捏,儘管去告,只是杜和……他並不是無情無義,他只是拿不定主意。”
羅綺玉嘆氣道:“我何嘗不知杜郎的心事,遷延了半年有餘,也夠了,何去何從,我還要想想,多謝晏夫人開導。”
明姝道:“別怕,家裏的人隨你去不方便,我另雇一頂轎子,帶你去京兆府衙門外請個狀師,今日就去狀告,讓衙門還你自由。”
羅綺玉感激不盡,明姝望着她日益消瘦的模樣,心想這個杜和死到哪裏去了,再不回來,他的姻緣就要破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