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司珀
?夏夜的風吹散了血腥味,已經臨近午夜,並沒有車輛路過這僻靜的公路,路旁的草叢裏,隱約有小蟲的鳴叫聲。
天幕猶如籠罩着薄紗,月光溫柔的灑下雲層,明亮而純凈,這居然是一個難得的滿月之夜。
蘇禾卻沒多少心思去欣賞這難得的月色,她跪坐在地上,短短的時間裏,就覺得雙腿酸疼,但又不能起身——微弱的金光,正從她的指尖,緩慢的注入林玉的傷口裏。
這是極為純粹的神力。能夠轉換為充沛的生機。吊住了林玉一口氣,讓他不僅沒死,身體的狀況還在逐漸好轉。
他的唇多了一絲血色,總算看着不那麼蒼白,籠罩在他臉上的死氣也消散了一些,只是這些許的轉變,這個躺在血泊之中的人,便透露出一種溫潤如玉、精緻如畫的氣質來。
他的聲音也很溫柔:“……不要再陪着我了,如果我死了……一定會嚇到你。很晚了,你快回家吧。”
蘇禾又想翻白眼了,她敷衍的應了一聲,繼續注入神力。觀察着林玉身體癒合的情況。
最初停下來,只是因為良心未泯。
不過既然這個人已經脫離了危險,蘇禾也就趁機試驗着自己的能力,究竟能做到什麼地步。
她正凝神注視,耳邊卻聽見一聲輕輕的嘆息,彷彿飽含無奈,又像是喜悅。細碎的衣料摩擦聲中,蘇禾低下頭,便看到那個還沒擺脫危險的人,居然——顫巍巍的,舉起了手。
“你幹什麼?”蘇禾可不想自己的一番努力白費,她沒多餘的手去阻止這人堪稱魚唇的行為,只好不輕不重的斥責了一句:“不要動。”
那隻手大約是他唯一還能驅使的,但卻也傷痕纍纍,沾滿了鮮血。聽見蘇禾的話,他頓了頓,隨後緩慢的、堅定的,摸上了自己的胸口。
他在破爛的襯衣里翻找着,不可不免的碰到了蘇禾的胳膊,就像是觸電一樣,林玉的手臂顫抖了片刻,低聲說:“對不起……”
“我的手上都是血,”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胸膛微微起伏着:“沾到你身上了吧?”
“沒事。”蘇禾並不在意,難道他以為,他胸口跟臉上很乾凈嗎?蘇禾早就滿手是血了。不過她懶得多說。只是又囑咐道:“你的傷勢嚴重,內臟也有破損,還是不要隨意動彈了。安心等救援吧。”
她剛說完,便看到那雙沾染着些許血珠的唇,又微微的彎起,露出他臉頰邊兩個淺淺的酒窩。
他的手重新移動了,謹慎的繞過了蘇禾放在他胸口的手掌。在衣兜里,摸出了一枚鐵環。
握住了鐵環,林玉長長的舒了口氣。
他將鐵環推着,丈量着距離,剛好觸及蘇禾的指尖時,便停下了這折磨着他身體的舉動。
冰冷的金屬貼在蘇禾的手邊了。
它的外表極不起眼,鑲嵌了一顆灰濛濛的水鑽。像是夜市地攤上五塊一個的小玩意。
林玉卻十分慎重的說:“這個……送給你。”
他頓了頓。像是交託了一件大事,溫柔的說道:“這個指環里,藏有我的dna。能夠開啟我在瑞士銀行里的保險箱。我沒什麼能報答你的……希望你能收下它。”
“……”
“我叫,林玉。”他又輕輕的笑起來,這一次他笑出了聲,彷彿安撫一般,輕聲呢喃着:“別生氣呀,我知道,你肯定不是為了回報,才會停下來。我、我其實……也是有私心的。”
“什麼?”
林玉沉默了片刻,又抬起了手,他艱難的保持着手臂的平穩,將掌心按向了蘇禾的手掌——卻並沒有落下去,只是虛虛的攏着,免得他手中的鮮血,沾染了她。
“能讓我,看看你的臉嗎。”他詢問着:“我想要知道……在臨死之前,陪伴着我的人,究竟是什麼模樣。”
唯有寂靜回應着他的請求。
林玉又等了片刻,實在撐不住,他悵然的吐了口氣,將手臂移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也不再追問,轉而溫和的絮叨着:“已經是凌晨了,這裏是西城郊,位置偏僻,你是女孩子,夜晚出門散步,不要再選擇這樣的時間段了,很危險……”
“晚上的溫度偏低,最好帶一件外套,你的手有些涼呢。冷嗎?車裏還有一件外套,我只穿過一次,不嫌棄的話,一會將它穿回去吧。”
“還有……下次,不、不要這樣……貿然的,救人。也許會沾上麻煩,也許……會救到不該救的人。”
他又微笑起來:“比如我。”
這次蘇禾總算沒繼續無視他了,她微微皺眉:“什麼意思,你認為,你是個壞人嗎?”
林玉彎起唇角,他眨了眨眼睛,纖長的睫毛擦過了蘇禾的掌心。
“是的。”
他坦然的說道:“我是個壞人。做過很多惡劣的事情。”
“這不可能。”蘇禾不假思索的說道。
她低下頭,雙眼猶如矇著一層水霧,在她的視線里,林玉周身籠罩着的,除了死氣,還有微弱的、淺淡的白光。
這光芒幾近於無,但卻讓蘇禾決定停下來救他。
用通俗的話來講,這是他自身所特有的氣場,蘇禾已經很久沒看到這樣純粹的光了,這至少說明,此人本心不壞。
林玉又笑了起來,他微弱的咳嗽了幾聲,輕喘着,似乎想要說什麼,一束遠光燈,卻驟然撕開夜幕,從公路前往探照而來。
這光芒太過刺眼,蘇禾忍不住眯起了眼睛,遠處似乎傳來風雷之聲,又一束遠光燈射來,緊接着,數輛漆黑的轎車,出現在公路盡頭。
它們逶迤而來,目標明確,猶如逐食而來的禿鷲,氣勢洶洶的朝林玉駛來。
眼看車輛越來越近,蘇禾頓時陷入了兩難——治療正在緊要關頭,她暫時還不能離開林玉,否則有可能前功盡棄。
但她捂住林玉的眼睛,就是不想多惹麻煩。突然來這麼多人……誰知道會有什麼奇葩,她完全不想再遭遇變態。
“這群人是來找你的嗎?”
“你快走。”
蘇禾跟林玉同時開口。
與此同時,第一輛車已經衝到了他們面前,刺耳的剎車聲中,它硬生生的轉了個圈。在路旁停下了。
蘇禾暗嘆一聲,連忙低下頭,用頭遮掩住面容。
車輛接二連三。刺目的遠光燈將夜色撕得粉碎,短短的時間裏,二十多輛高級轎車,停在了這偏僻的公路上。
蘇禾真是什麼也看不見了,視線里一片刺眼的白光。砰砰的敲擊聲不絕於耳,接着是凌亂的腳步聲。她低着頭,只能看到數十雙腿,從車中走出,大聲的喧嘩着。
這沸騰的人聲中,最後一輛轎車緩慢的駛來,接着車門打開,一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走出車門,他站在眾人面前,對翻到在地的車輛視而不見,彷彿他並不是在僻靜公路上的車禍現場,而是身處一個奢華的晚宴。
中年人一手觸胸,甚是優雅的躬身,僅用餘光瞥了一眼蘇禾,大約是覺得這個披頭散、衣着普通的女子沒什麼值得注意的,便輕易的略過了她,對地上的林玉說道:“林先生,又見面了。”
林玉過了半晌,才慢慢的道,他的語氣,與面對蘇禾時截然不同,唯有漫不經心:“原來是你們。”
中年人意味不明的應了一聲,又端着姿態,將目光移向了蘇禾:“這位是?”
“不關她的事。”林玉的語氣驟然一冷:“別動她……”
他還沒說完,車廂里便傳來一聲輕笑,打斷了他的話。隨後,這輛豪車的車頂,居然向後掀開,將整個車廂內部暴露在了燈光之下。
蘇禾側過眼。透過絲的縫隙,只見一名少年,坐在車中,身前是一個妝點着鮮花的桌面,擺放着點心和紅茶。
他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在一群西裝革履的男子之中,他卻穿着簡單的休閑服,手上拿着一支鋒利的箭。
少年摩挲着箭頭,居高臨下的審視着血泊之中的男子,眼神猶如冰雪,臉上卻在微笑着:“林玉。”
“……”
林玉沉默着,半晌,才緩慢的道:“司珀。”
司珀。
少年微笑起來,他的面容異常精緻,就如他的名字——美玉一般。
他笑吟吟的看着林玉氣若遊絲的模樣,彷彿在欣賞什麼美景。
接着,他放下箭,伸手端起了茶杯。
在血泊之中,屍體身旁,司珀嘴角含笑,雙唇微啟,眯着眼睛,輕輕啜飲着紅茶。
蘇禾也算是見慣奇葩了,卻依然被這個少年給震懾了。從他出現開始,就始終保持着一種詭異的愉悅感,似乎他特意趕來,就是為了欣賞林玉如何咽氣。
“林玉,”少年放下茶杯,雙手交疊在胸前,他依然微笑着,那雙唇中吐出的話語,卻毫不留情:“你快死了。”
“陪伴着你的,”他轉過目光,看向了蘇禾:“卻只有一個,披頭散的女人。”
林玉抿着唇,並不說話。
“閑話少敘。”司珀拿起箭,踏出車門,立刻便有人上前,恭敬的跪下,將外套鋪在地面上,以免他踩到血泊之中。
另一名男子雙手奉上了一張長弓。
那少年便立於月光里,神情安然,笑吟吟的接過了弓,將他手中的箭,搭在了弓弦上。
他挺直腰身,手臂平舉,緩慢的拉開了弓弦,那姿勢近乎無可挑剔,優美而充滿了爆力。
“這一支箭,終於能還給你了,林玉。”
箭尖對準了男子的心臟,司珀舉動輕盈,卻用上了十足的力道,弓弦嗡鳴着,銀亮的箭頭,似乎洞穿了空氣,竟然隱隱出了風雷之聲。
如此之近的距離,林玉避無可避,他只能費力的挪動着,試圖稍微偏轉身體,免得連累了他身旁的蘇禾。
噗嗤。
箭入人體的聲音。溫熱的血飛濺開來。點點滴落在林玉的臉上。亮光驟然映入他的視線,炫目的白光之中,林玉吃驚的睜大了眼睛。
聲息俱靜,唯有轎車的引擎還在轟鳴着。就連司珀也緩慢的放下了弓:“……你?”
蘇禾抬起手,於半空之中,硬接下了那威力十足的一箭。
箭頭直接穿透了她的手掌,鮮血猶如泉涌,順着她的手臂滴落。
她另一隻手依然搭在林玉的胸前,從林玉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小半張臉,那雙唇微微開啟。
“怎麼說呢,”她的聲音清澈如月光:“我做事不喜歡半途而廢。”
司珀臉上的表情更為吃驚了,他微微睜大了眼睛,看着蘇禾撥開了絲。側過臉,靜靜的凝望着他。
她身處於聚光之中,本身卻彷彿出了光芒,任何事物,在她的面前,瞬間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