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溫柔的錯覺
遲墨沉默。
老人轉而卻又冷哼了一聲道:“罷了,老夫也不屑於聽些無聊瑣事。”
他低下頭,隨意撥了一曲破陣曲的調子,又道,“你若尋謹之,便再往前走,看到前面的映雪湖止步就好。”
話畢,他便不再理會遲墨,專心於他手下的長琴。
泠泠如潺流的琴聲轉而高起,如破陣殺敵的戰士,浴血奮殺,激起一邁豪情。
遲墨在原地呆了一會兒,然後才向著老人所指示的方向走去。
等她的身形已經徹底被鋪天蓋地的揚落的桃花所覆蓋,鬢髮斑白的老人這才鬆開了指下按着的琴弦,眼神晦澀的望着她身影遁去的方向,口中輕聲道:“菁華卻白頭……老不死的,你家的丫頭也不知哪來的這麼多般坎坷……”
他的聲音漸沉,旋即吞沒在裊裊的琴音中。
他的琴聲傳的很遠,一直到遲墨走到了湖邊才又淡了下去。
一望無垠的蔚藍湖水旁正立着一塊石碑,上寫映雪二字。
想來這便是老人所說的映雪湖。
然而遲墨顧看了一番,卻仍未尋見雲清嵐的身影。
遲墨自然是沒有懷疑老人指的路。
一來,那位老人沒有理由騙她;二來,就是地圖上顯示的雲清嵐的位置也確實是在這個方位。
莫非這裏和魔教一樣有什麼地宮?
這樣的念頭才一冒出來,遲墨便聽到水花濺起的聲音。
她下意識地回頭。
一身白衣的青年如蓮一般,在湖心盛開。湖水將他單薄的衣衫和眼眸浸濕,寬大的衣袖的衣袖沉浮在水面,聯翩蹀躞。
遲墨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雲清嵐微微一笑,從湖水中起身。
有光彌落在他的眼中,模模糊糊地照亮了他眼睫上的水珠,將他的眼神打磨的格外溫柔。
“遲姑娘。”
他道,“可是找在下有要緊的事?”
“有。”
遲墨直言不諱。
她道,“蘇華裳要娶我。”
如她所料,雲清嵐對此沒有一分一毫的驚訝。
而那並非是將一切盡收於心的了如指掌,而是比淡漠更上一層的對諸事的無謂。
並非是清潤,也並非是溫柔。
雲清嵐就如詩中所說的那般——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他誠如玉。
顏如玉,心亦如玉。故而心如磐石,靜若止水,無情無欲。
“遲姑娘莫急,安之應只是說笑的。”
“我並不認為他是開玩笑的。”
她朝着雲清嵐的方向伸出了手,“我碰到了他,但是安然無恙。”
即是她話音落下的同時,雲清嵐從水中抽身,在她眼睫輕闔之間便淋着一身單薄的白衣站在了她的身前,握起了她的手。
被他握在掌心中的手比之他的手掌略顯嬌小,手指修長,指節分明,指尖細膩而沒有一點繭子。
這是一個屬於醫者的手。
雲清嵐再清楚不過了。
他握住她的手,指尖探上她跳動的脈搏。
——沒有一絲異樣。
然而雲清嵐卻沒有鬆開手。
就在他將手指停滯在她的手腕上時,突然地,遲墨道:“我並不想和蘇盟主成親。”
聞言,雲清嵐抬頭,眸底一片雲淡風輕。
對於遲墨的拒絕,他點頭,深以為然,“很少有女子願意與安之成親。”
蘇華裳無論是身上的寒毒還是自身的性格,都一貫是讓人拒之千里的。
即便他武林盟主的身份令無數人趨之若鶩,但在這些人中又有多少人是真心實意的呢?
然而,他又道:“不過,既然安之已經說了要與遲姑娘你成親,那麼你是沒有辦法拒絕的。”
雲清嵐說的遲墨自然也是知道。
“所以,我是來求先生幫我的。”
雲清嵐定定的看着她。
遲墨也平靜地回視他。
驀地,他鬆開她的手笑了起來。
“遲姑娘,究竟是在下給了你什麼樣的錯覺才令你以為我一定會幫你。”
他笑着。笑容一如既往的溫潤,被柔和的光靄所覆蓋的眸底卻清晰可見透骨的淡漠。
如隔岸觀火一般,帶着令人心驚的冷意。
施以眾人以溫柔的錯覺的雲清嵐輕垂着眼瞼,含笑的眉眼間淡開極致的睥睨。
生平頭一次當著生人的面撕開了身為永蟄穀穀主的虛像,雲清嵐滿以為會看到遲墨不可置信的表情。
然而——
“先生沒有為我留有任何不切實際的錯覺。”
一身青衣的少女半仰着頭,如雪的長發隨風浮動,一瓣灼灼的桃花隱在她的發間。
“先生性情寡淡,我從未想過一定能求得先生所助。”
“……性情,寡淡。”
雲清嵐重複着她對他的形容詞。
他歪了歪頭,深色的眼眸中流轉着淺淺的光,似是不解,“你又為什麼不說是毫無感情呢?”
遲墨反問,“先生以為自己毫無感情嗎?”
雲清嵐沒有說話,依舊歪着頭,怔怔的看着她。
“沒有任何一個人是毫無感情的。”
“那麼——你呢?”
因封丞逸而死去的女子,也會說出自己是擁有感情——這樣的話嗎?
雲清嵐並不知曉鬼醫遲墨的過往,然而他有一個世界上或許是消息最靈通的朋友。
蘇華裳告訴他封丞逸,又告訴他遲墨——那個從此活在舊日時光與記憶中的,就此剝奪了自己所有歡笑與痛苦的權利的女子。
時光長闔,從此,漫無邊際的回憶只回應她以麻木。
只是,她卻回道:“有的。”
雲清嵐沉默了半晌,說道:“……我本以為我們是一樣的。”
他自年少,便能誦詩千篇,揮毫之間詞賦成章,文獻典籍如數家珍,詩詞歌賦信手拈來。
然而,唯一令他感到困惑的只有一點——
喜怒哀樂。
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雲清嵐不知道。
整個永蟄谷都是他父親因他母親而氣急,一怒之下建成的與神醫谷暗自較勁的暫居地。
偌大的永蟄谷,除卻他和父親外卻再無第三個生人。
父親將永蟄谷的所有呈設和景緻擺設都擇成母親最喜歡的樣子。
他的整顆心裏都裝着母親,於是將他忽略也成了理所當然的事。
而在時光日復一日的侵染下,因近乎冷漠的遲鈍而造就的一切問題都歸諸虛無。
再沒有那樣愚蠢的問題了——
喜怒哀樂又如何。
他終究是用以孩童時那種極致殘忍的天真抹殺了一切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