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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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錦繡宮的內侍和宮婢,已經都沉沉睡去,連值夜的內侍也被伶俜打發了去歇息。整座皇宮都寂靜下來。

她點了一圈燭火,坐在火光中等待着蘇冥來救她。然而還沒等來人,腹中就開始隱隱作痛,她強忍着痛意,不敢發出聲響,怕驚動別人。

直到過了子時,蘇冥和大牛才無聲無息地進來,看到得卻是躺在地上低低□□的人,蘇冥嚇得心中一震,上前將伶俜扶起來,抹了把她額頭的汗水:“十一,你怎麼了?”

伶俜艱難開口:“我肚子疼。”

蘇冥不敢耽擱,將她打橫抱起來:“你忍忍,我帶你回家,再找大夫。”

腹中的疼痛一陣一陣湧上來,伶俜抓着他的衣襟,喘着氣道:“好,你帶我回家。”

大牛將兩罈子烈酒灑在地上和樑柱上,又拿起一盞燭台,點燃了空中的帷幔,火勢很快躥起來。

在之前兩人已經勘察好路線,大牛早已將值守的人引開,留下了一條通往角門的僻靜小路。此時夜色正深,黑沉沉的路上沒有一個人,噼里啪啦的火光聲,漸漸被拋在身後。

直到那火光衝天,才聽到有人後知后覺地大叫起來:“走水了!走水了!”

嘈雜的聲響朝錦繡宮涌去,沒有帝后坐鎮的深宮,已然是一片混亂,沒有人注意角門處有人離開。大牛送走了蘇冥和伶俜,又折回錦繡宮加入撲火的隊伍中。

外頭接應的是宋梁棟,皇城的值守,他早已安排好。馬車一路暢通,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衚衕中的小宅。

直到將伶俜放在床上,點上了蠟燭,蘇冥才發覺她渾身已經濕透,而裙子下方,則有着淡淡的血跡。

他面色大駭:“十一,你怎麼了?”

伶俜忍了一路,怕蘇冥分心,這時才氣若遊絲道:“肚子好疼,好像要生了!可能……可能宋銘給我吃了催產葯。”

宋梁棟啐了一口,道:“我這就去叫穩婆。”說完一轉身飛奔出門。

蘇冥被她這模樣嚇得不輕,知道剛剛一路她是可以忍着,又是心急又是心疼,握着她的手道:“你忍忍,穩婆很快就來,不會有事的。”又喚周嬤嬤去趕緊燒熱水。

疼痛一陣接一陣地襲來,遠遠超出了伶俜的承受能力,汗水打濕了她的頭髮,臉上早沒了血色。她不敢大叫,怕蘇冥心疼,只緊緊抓着他的手,悶聲呻|吟。

蘇冥伸手撫着她的臉:“十一,我已經帶你回家了,你不用怕,疼的話就大聲叫出來,咬着我也行。”

伶俜勉強睜開眼睛,看着他擔憂的神色,搖搖頭勉強扯出一絲笑容,安撫道:“不要緊,我疼一下也好,正好可以讓宋銘以為我是在大火里被燒死了。”

蘇冥在她額頭吻了吻,哽咽道:“是我沒保護好你。”

伶俜輕笑,微弱道:“你保護得很好,是宋銘太壞了。”

宋梁棟很快將穩婆叫來。穩婆見伶俜見了紅,揮揮手將蘇冥趕了出去。

“用力!用力!”穩婆的聲音響起。

伶俜起初還是低低的呻|吟,但聲音慢慢變大,直穿破黑夜中的寧靜,到了後來幾近聲嘶力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屋子裏驟然變得平靜,忽然又一聲嬰兒的啼哭傳出來。門從裏面打開,周嬤嬤抹着汗走出來:“恭喜公子,是個千金!”

早已經面無血色的蘇冥越過她走進房中,穩婆正在包裹嬰孩,而床上的女人在失力之後,已經昏睡過去。

他半跪在床邊,拍了拍伶俜的臉,但她毫無反應。穩婆笑道:“公子莫急,夫人只是累了。您看小姐多俏。”

其實早產的嬰孩哪裏會好看,又瘦又小皺皺巴巴一團,眼睛都沒睜開。蘇冥沒心思去看女兒,看着伶俜蒼白平靜的面色,總覺得不對,捏起她的手腕把了把脈,卻發覺脈象微弱又凌亂,嚇得大叫:“快把大巫師叫來!”

他話音剛落,大巫師已經走進來:“怎麼回事?”

“你快看看我夫人怎麼回事?她不像是單純的昏睡。”

大巫師既是巫也是醫,他來到床邊,蹙眉看了看床上面色蒼白但舒緩平靜的人,探了探她的鼻息,又給她把了把脈,道:“應該是身上的蠱術與生產的劇痛相剋,她身體負荷不了,陷入深度的昏迷。”

蘇冥道:“那你趕緊給她祛蠱。”

大巫師搖頭:“這種狀況我暫時不能給她祛蠱,一不小心就會喪命,得等她醒過來才行。只是……”

蘇冥急問:“只是什麼?”

大巫師道:“只是她這種狀況,不知何時能醒過來。”

“什麼意思?”

大巫師嘆了口氣:“有可能永遠醒不過來。”

蘇冥轉頭看了看面色嫻靜安詳的伶俜,撫摸着她的臉:“不……可能!”

大巫師道:“我也只是說有可能醒不來。令夫人意志力強大,短時間內就能拾回記憶,想必這一關也能過去。”他頓了頓,又道,“你也不用太擔心,其實令夫人現在昏迷也不算是壞事。她先前生產的劇痛,下蠱者肯定能感同身受,而如今昏迷恐怕就無法再有感應。正好讓他以為令夫人在大火中喪生,也算是真正地逃出生天。”

蘇冥根本無所謂宋銘知不知道,知道又如何?他不仁,他也可以不義,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他只想伶俜快點醒過來。

他腦子正混亂着,旁邊穩婆懷裏的嬰兒,忽然哇哇哭起來。他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轉身接過襁褓。

燭火映照的小小嬰孩,臉還不足半個巴掌大,被他抱在懷中,竟然出其不意地就止住了哭聲,費力睜開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向他。

那種血脈相連的溫情一下湧起,讓蘇冥的心徹底柔軟下來。他躁亂的心緒,稍稍安寧下來,笑着在她額頭親了親,小心翼翼將女兒放在伶俜身旁:“十一,這是咱們的女兒,她正睜着眼睛看你呢,你快醒過來抱抱她!”

伶俜的面容依舊平靜安詳,沒有半點反應。

小小的宅子安寧下來,只有燭火偶爾跳動。

而這廂,夜色如水的沁園中,宋銘從噩夢中驚醒,錐心的疼痛,讓他大口喘着氣,胸口起伏。他捂着發疼的胸口赤腳跳下床。

就在此時外頭響起急急的聲音:“啟稟陛下,宮裏傳來消息,錦繡宮走水了!”

宋銘大駭,踉蹌着後退一步,又趕緊往外沖:“備馬!”

他甚至沒來得及穿鞋,就跌跌撞撞朝夜色中跑去。本來半個時辰的路程,他只用了一半都不到。

當他跑到錦繡宮前,大火已經被撲滅,但房屋垮塌,黑漆漆的一片狼藉。宮中的侍衛太監和宮婢們,烏壓壓一片跪在地上,個個噤若寒蟬。

他看着那殘垣斷壁,踉蹌着上前,抖着聲音問:“皇后呢?”

眾人不敢出聲,只有宮婢低低的嗚咽。

宋銘從身旁侍衛的腰間,抽出劍,指着地上一圈人,大吼道:“我問你們皇后在哪裏?”

為首的大太監跪爬上前,用力磕了幾個響頭:“啟稟皇上,皇后殯天了!”

宋銘只覺得腦袋一陣眩暈,若不是身後的侍衛扶着,他幾近要跌倒。他將劍重重擲在地上,堪堪從大太監的身旁劃過,嚇得他一個哆嗦,褲子都濕了。

先前在沁園時,心中的那種窒息痛苦再真實不過,但此時那種心悸已經走遠,反倒只剩下了鈍鈍的麻木。

宋銘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只是他不敢相信,自己才剛剛離開,伶俜就出了事。明明應該是再過一日,一切就都塵埃落定,她會永遠屬於他,所有的溫柔和痴心都只對他。可是為什麼一夕之間化為了烏有?

過了半晌,他才稍稍沉下來,低聲道:“帶我去看看皇后。”

大太監連連磕頭:“娘娘已經面目全非,陛下……”

宋銘拔高聲音打斷他:“帶我去看皇后!”

大太監趕緊爬起來引路,在旁邊的宮殿中,一張靈床上躺着一個用白布蓋着的人。中間微微隆起。宋銘不顧旁人的阻攔,走上前抖着手將白布掀開,裏面的人已經燒得不成人形。他閉上眼睛,復又將白布蓋上。

大太監:“陛下請節哀!”

宋銘沉着臉,低聲問:“怎麼起的火?”

太監弓着身子回:“娘娘點的蠟燭燒了帷幔,外面的內侍和宮婢睡得太沉,發覺時火已經燒起來。”

宋銘默了片刻,道“準備喪事,馬上傳安寧王進宮見我。”

此時天空已經露了一點魚肚白,太監不敢怠慢,立刻遣人去請安寧王。宋銘臉上寒若冰霜,一步一步往自己寢宮走,回到寢宮后,揮手讓所有人下去,自己一個人怔怔坐在卧榻上。

事情發生得令人猝不及防,他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完全無法相信那個黑漆漆的遺骸是伶俜。

過了許久,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起身走到牆邊,打開一個機關,從暗格里拿出一隻小木匣。打開木匣,裏面是一隻小瓷瓶。他揭開瓷瓶的蓋子,拇指放在口中一咬,將湧出的血液滴在那小瓶中。然而裏面沒有他期待的反應。

他一怒之下,把木匣子重重砸在牆上,小瓷瓶從裏面蹦出來,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不!他絕不相信伶俜死了!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怎麼可能會冒出這麼一場蹊蹺的大火!可是之前感受到的疼痛是真實的,現在所有的感應消失也是真實的。他無法自欺欺人。

他親手搭建起來的美夢,一夕盡毀。偌大的寢宮只有他一個人,無邊的孤獨和恐懼,鋪天蓋地朝他湧來。

他忽然害怕極了,捂着頭大叫了幾聲,發瘋一般,將殿內的東西全都砸落在地。外頭的內侍聽得裏頭噼里啪啦作響,嚇得心驚膽戰,也不敢進去。

直到看見蘇冥到來,才在外頭傳喚:“陛下,安寧王覲見。”

裏頭砸東西的聲響終於停下,宋銘低低的聲音傳來:“讓他進來。”

蘇冥蹙了蹙眉,伶俜還未醒過來,女兒嗷嗷待哺,他本沒心思進宮,但聖旨難違,又怕宋銘察覺,只得硬着頭皮離開家門。

走近殿內,滿目狼藉。高高在上的皇上光着腳癱坐在地上,頭上的金冠歪在一旁,頭髮散亂,緋衣破了幾道口子,兩隻手沾滿了血跡。

蘇冥走上前半跪下行禮:“陛下節哀!”

宋銘良久才抬頭看他,一雙紅通通的眼睛,滿是迷茫:“你知道了?”

錦繡宮走水,皇后薨逝已經傳遍皇城,蘇冥想裝作不知也不行,何況這是在皇宮裏,內侍和宮女們個個噤若寒蟬,等着即將降臨的命運。

宋銘也不等他的回答,看着他怔了須臾,忽然手忙腳亂爬到他跟前,緊緊抱着他的腿,瑟瑟發抖:“愉生,皇后沒了,我以後怎麼辦?皇宮這麼大,我一個人好害怕啊!”

他靠在他的膝頭,淚流滿面,像是個迷失的孩子一般。蘇冥恍若想起多年前,那個在寺廟中黏着自己的可憐小孩。他恨他入骨,但在十幾年的歲月里,這個人是他唯一的好友,甚至是他給了他涅火重生的機會,如果沒有他,也就沒有蘇冥,只有一個早就葬身火海的沈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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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有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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