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一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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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寺在東山山腳處,離皇城不算遠,是一座香火旺盛的皇家寺廟,是以十分清靜。伶俜作為皇后,此番出行,不僅皇上親自作陪,還帶着五百餘護衛,守在寺廟內外。

伶俜如今離產期已不足兩個月,行動十分不便,若不是她執意要來燒香,宋銘也不會讓她拖着這麼大的肚子出來。雖則一路並不顛簸,對她來說也委實有些吃不消。好在路途並不算遙遠,不過半個多時辰便到。

她之所以要來求佛,是因為近日那些紛雜的夢,越來越讓她困擾,剪不斷理還亂。她覺得自己陷入了不可知的迷津之中,急需菩薩幫她排憂解惑。

她燒了香,跪在蒲團上,朝菩薩艱難地磕了幾個頭,被宋銘攙扶起來后,朝旁邊恭立的主持大師合掌行禮。想了想,朝宋銘道:“陛下,臣妾有些問題想請教大師,您可否在外頭等等我?”

宋銘點點頭,笑道:“那我在外頭等你。”

那大師恭送宋銘走出佛殿,自己又伸手朝伶俜做了個手勢,溫聲道:“還請娘娘入禪房細說。”

伶俜隨着他走入內里的禪房,一室靜雅,幽香繚繞。

主持在蒲團上盤腿而坐,伶俜在他對面艱難坐下,雙手合十鞠了個躬,開口道:“大師,我近日總是做一些怪夢,夢見相同的人,卻又想不起那人是誰,不知何解?”

主持淡淡地笑,不緊不慢道:“夢是現實折射,你若是總是夢到同一個人,說明那人對你極為重要。”

伶俜猶疑了片刻,繼續道:“實不相瞞,我忘記了前塵往事,又總覺得如今生活在虛無縹緲當中,我所以為的,與真實發生的,並不相同。我希望能想起來,但不知該如何做?”

主持笑問:“娘娘貴為皇后,榮寵一身,興許從前的事並不如現在這般完美,你當真希望想起來?老衲可以冒昧問一句原因么?”

伶俜笑道:“因為我總覺得失掉的記憶中,有對我很重要的人。”

主持笑而不語,過了片刻,朝旁邊的暗門道:“出來吧!”

伶俜疑惑地轉頭看去,只見那門被輕輕拉開,從裏頭走出來一個身長玉立的白衣男人。正是兩個月前,那個出現在宮裏的假內侍。

伶俜表情驟變,結結巴巴道:“世子?”

她當初以為他的名字叫柿子,但大牛說到世子時,她才反應過來,那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的身份。時隔將近兩個月再見他,她竟然有種恍若隔世的不真實感,像是忽然踩在雲端,一些呼之欲出的感覺襲來,她想抓住,可又虛無縹緲。

而這麼熟悉的稱呼,讓蘇冥眼圈立刻就紅了幾分。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今日綰着飛仙髮髻,只插了一隻素雅的玉簪,圓潤的臉上不施粉黛,着一身藕荷色綾羅裙,小腹高高隆起,那裏面是他和她的孩子。

蘇冥幾欲落淚,但他不敢太失控,一來是這是佛門凈地,二來是怕嚇到她。他忍着痛意,笑着點點頭:“是我!”他知道她還沒想起來。

伶俜艱難站起身:“你到底是我的什麼人?”

蘇冥淡聲道:‘很重要的人。’

伶俜對上他發紅的眼睛,那種心悸的感覺又湧上來,她咬了咬唇:“我是不是做了對不起你的事,辜負了你?”

蘇冥將她神色不對,想起大巫師說的話,她中了蠱與宋銘心意相通,說是太激動,只怕是宋銘會覺察異樣。趕緊吸了口氣,放鬆語氣道:“你不要瞎想,你沒有對不起我。我只是想見見你。”

他的平靜讓伶俜也安穩下來,但還是想不通,實際上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她多日。她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地又問了一次:“我真的沒有對不起你嗎?”

蘇冥輕笑着搖搖頭道:“沒有。只是……”他略微一頓,“你要快點想起來。”

伶俜下意識問:“想起什麼?”

蘇冥道:“想起你是誰?”

“我是誰?”伶俜喃喃地重複了一句。

老僧入定的大師,起身做了個手勢:“陛下還在外頭等着娘娘,娘娘有請!”

伶俜這才反應過來。宋銘出來帶着五百護衛,而世子一直隱蔽着與自己見面,想必就是有忌諱。她點點頭,又朝蘇冥深深看了一眼,才跟着主持離去。

她剛剛走出佛殿,站在外頭的宋銘就迎上來扶住她,笑着問:“你問大師請教了什麼?他給了你想要的答案么?”

伶俜笑:“我最近做了幾次噩夢,就想問問大師有沒有辦法睡得安慰一些?不要再讓噩夢出現?”

宋銘扶着她往外走:“你如今快臨產身子沉,自是有些睡不好,等孩子生下來就好了。”

伶俜笑了笑沒說話,腦子裏卻仍舊是剛剛蘇冥的臉和他說的話。

她到底是誰?

這一夜,她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中她變成了一個飄浮在皇宮空中的幽魂,她看到一身蓑衣的蘇冥,在大雨滂沱中進入皇上寢宮,兩人忽然拔劍相向,隨後一陣驚雷落下,接下里的場景,便是十來歲的她在一個麥穗飄香的莊子上,她和大牛從河中救上那個沒有頭髮少年。再後來是長大一些的她,與那個少年的婚禮。可接着又是畫面一轉,來到了大火的場景,她聽到他在火中的長嘯。好在夢境到了這裏,驀地又緩和下來,這回她看到了江南的湖光山色,在江南的風光里,她白日裏見到的那張臉終於入了夢來,而在隨後的山洞溫泉中,她忽然失控地抱住他。最後的夢境,便是那洞中的一片春光。

這一回伶俜不是被驚醒的,夢太長,她醒來,已是天光大亮。

她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頭頂的帷帳,好像有些庄生夢蝶的恍然,一時間竟不知今夕何夕。

“梓童,你醒了?”床畔邊溫和的聲音傳來。

伶俜轉頭看去,看到宋銘一張昳麗的臉,忽然露出怔忡的神色。

宋銘眉頭微微一蹙,又道:“梓童,你怎麼了?”

伶俜怔了下,用力搖頭,然後在他的扶持下,慢慢坐起身。她腦子裏一片混亂,夢境現實已經有些分不清楚,坐在床沿邊,只茫然地四顧。這雅緻秀麗的宮殿,忽然讓她很陌生。

宋銘換來宮婢服侍她穿衣,自己則半蹲在她前方,柔聲問:“梓童,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伶俜點點頭,又搖頭:“只是做了一些夢,也不是噩夢。”

宋銘勾唇笑了笑,伸手握住她的柔荑:“不打緊,我待會兒讓太醫給你開些安眠的葯。”

伶俜點頭:“多謝陛下。”

宋銘站起身,伸手撫摸她的臉,但卻頭一回被她下意識地避開。他神色微僵,放下手道:“我上朝去了,你自己用早膳。”

伶俜又是木木地點頭。

宋銘默默看了看她,才踅身出門。到了宮殿外頭,他低聲朝身邊的內侍問道:“張太醫的葯配好了么?”

內侍躬身道:“張太醫說主要是怕傷到娘娘的身子,所以要多給他兩三日,不過最多也就是三日之內便能配出來最安全的葯,既能催產,又不會傷到娘娘的身子。”

宋銘面無表情地點頭:“你看着點張太醫的進度,朕三日之內就要皇后產下孩子。”

內侍拱手作揖:“奴才這就去辦。”

待宋銘走後,伶俜坐在床上發了好一會兒呆,方才迷迷瞪瞪地下床。整個人卻一直恍恍惚惚,就連用早膳,也沒什麼心思,草草吃了幾口便放下。

這樣的恍惚持續了大半日,直到傍晚時分,宋銘回到錦繡宮,伶俜還是混混沌沌。而他一碰她,她就反射性地想彈開,可躲開后,又莫名地想去親近他。這莫名其妙的矛盾,讓伶俜心中抓心撓肺地難受。

宋銘自是猜到發生了何事,恰好沁園那邊傳來消息,太上皇病重,召喚他過去侍疾。他怕自己待在她身邊,反而刺激到她想起從前的事。只要再等幾日,她就會真真正正成為自己的妻子,心中再不會有其他人。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完全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愛人。

他握着她的手細聲安撫道:“梓童,我這兩日去沁園照料父皇,你最近精神不大好,好生休息。我讓太醫專程給你開了安神的葯,過兩日配好,就給你送過來,你別忘了吃。”

伶俜溫順地點點頭:“我會的,陛下安心去照料父皇吧,臣妾這裏不打緊。”

宋銘勾唇笑了笑,深深地看着她,將她的柔荑握在自己手中:“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就會好好的,一輩子好好的,只有我和你。”

伶俜抿嘴笑,若是換做之前,她聽了這樣的話,心中都是甜蜜之意。可如今聽起來,卻滿心的茫然。

面前這個人,明明就再熟悉不過,可又好像忽然變得陌生。明明是自己想要親近的人,卻又想遠遠推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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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有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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