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六十七章
巴黎歌劇院的夜晚仍是燈火通明,今天這裏似乎要舉行一場規格極高的演奏會,因此無論是記者還是普通民眾都被黑衣的保鏢擋在了幾條街之外,只能舉着相機遠遠拍上幾張停在門口的豪車照片,車上的人被保鏢重重圍住,再怎麼努力也只能勉強拍到一個衣角或是頭頂。
這些客人來得很有規律,像是約好了一樣每隔十幾分鐘就會有一輛車到達,前一個進了門好久才能看見后一個的車影子,而且全部都是單獨前來沒有像平時的演奏會一樣意思意思也要帶個女伴撐場面。
嗅覺敏銳的一些記者,已經察覺到了某些不同尋常的意味。
總共十幾位客人,從九點開始一直到深夜接近十二點才全部到齊,最後的那位行色匆匆走上了台階,歌劇院的大門旋即在身後關閉,只在記者們的相機底片上留下一個模糊纖細的身影。
Triton按照預定的時間到達,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孔武有力的保鏢簇擁着他走進歌劇院,不是為了保護他,而是為了保證一旦發生了什麼意外,這些保鏢還能稍微阻擋一下。
大量同族的氣息聚集在同一個城市裏這件事對於五感敏銳的海妖來說無異於一種可怕的折磨,他們幾乎無時不刻要控制住自己暴躁殺戮的情緒,把自己泡在海水裏拚命往裏頭倒冰塊。
這使得每一條海妖的理智現在都岌岌可危,千鈞之力吊在一根細細的蛛絲上,只要有一點點差錯,這群蠢蠢欲動的炸藥包就會瞬間把這裏變成第二個亞特蘭蒂斯。
走進歌劇院眼前便驟然暗了下來,外面牆體上燈火全開,裏面卻連最細的蠟燭都沒有點,穿着古典侍者衣物的男僕垂首迎上來,躬身將手上的托盤送到Triton面前——托盤上是一副眼罩,做成威尼斯狂歡節時那般的華麗款式,最裏層是柔軟的絨布外層是華麗的黃金裝飾,寶石間或點綴其上,勾勒出似哭似笑的眼眸模樣。
也算是未雨綢繆,聊勝於無吧。Triton笑了笑,將這幅眼罩帶上,綢帶在腦後打上一個牢固的結,眼前只留下一片黑暗。
“這邊請。”男僕輕聲道,邁開步子在前面引路,他並不需要多麼注意身後,即便是帶上了眼罩,海妖也依舊像往日一般敏銳。
男僕的皮鞋和柔軟的地毯相觸,特殊訓練過的腳步幾乎沒有任何聲音,但細不可聞的摩擦聲逃不過海妖的耳朵,Triton維持着差不多的距離跟在男僕身後,腳步丈量過一般精準無差。
轉過三個彎,走上樓梯,又轉下一個窄道,Triton計算着大腦里的歌劇院的地圖,這裏應該是通往劇場二層包廂的路。
男僕帶着他走入其中一個包廂,引他坐在沙發上。
“請您稍等。”男僕恭聲道,點起角落裏的香薰,後退着離開包廂。
劇場裏正放着音樂,曲調悠揚婉轉,讓人不禁想起陽光灑滿的綠地,波光粼粼的大海,亦或是滿園盛放的花兒這一類美好的事物,他還聽到了一些撞針和黑膠唱片零碎摩擦的聲響,現在台上的並不是一支樂隊,而是一台孤零零的唱片機,它已經很有些年歲了,就像正放着的唱片一樣,縱然再怎麼精心保養也敵不過歲月的侵蝕,時不時的便要吱呀兩聲噪音,像是老人踉蹌蹣跚的腳步。
Triton的情緒被這音樂安撫下來了。
他相信其他包廂里坐着的同族們也是如此,他們的距離實在是太近了,縱然有着眼罩隔絕視線,角落的濃烈香薰迷惑嗅覺,但是他們彼此存在的這個事實就已經在刺激着本能,叫囂着攻擊和殺戮,蠢蠢欲動着焦躁不安。
但只是音樂還遠遠不夠,求偶期的海妖會比平時更具有攻擊性,開始還好漸漸地他甚至覺得自己有點控制不住自己了,手握緊又放鬆,耳後不由自主地冒出亮藍色的鱗片。
不行了。Triton攥住沙發扶手,感覺空氣恍如凝滯一般讓他窒息,咬牙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埋下頭捂住口鼻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是一塊來自於他的人類的手帕,在他意識到狀況不妙的當天插科打諢撒嬌耍賴硬是從他的人類那裏要過來的,雖然睹物思人的借口的確槽點滿滿,但是心軟的Dr.Reid還是沒能敵過Mr.Triton的無賴**,出借了一塊手帕讓老管家寄給他。
清洗乾淨的手帕帶着淡淡的皂角香氣,和他的人類衣服上一樣的香氣,這樣Triton還能幻想一下自己的人類正在身邊,有效緩解了他的暴躁和沒由來的怒火。
時間就在沉默着一分一秒的過去,到場的海妖越來越多,但是誰也沒有說話,誰也不敢說話,海妖之間僵持的氣氛把小小的劇場堆得像是個一點就着的火藥罐子,無論是來自哪條海妖的聲音都會擊潰彼此間苦苦維持的理智平衡,讓這裏徹底爆炸。
僅有的聲音就是台上磕磕絆絆的唱片機,以及凌亂壓抑的呼吸聲。
十一點五十九分,按照時間表最後一條海妖到達,這條剛剛兩百歲的小海妖Ariel(愛麗兒)一進場就被恐怖的氣氛嚇得差點昏過去,可憐兮兮地趴在沙發上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本能只會讓她快點跑而不是攻擊。
這就是為什麼要讓她最後來的原因,雌性海妖的情緒本來就不怎麼穩定,再加上她的年齡又小,漫長的等待可不是那麼好熬過去的。
現存於世的海妖,全員到齊。
恰好此時,十二點的鐘聲響起,唱片機嘎吱兩下,音樂戛然而止。
半開的幕布緩緩拉開,Triton記得那是一塊厚重的猩紅色幕布,帶着天鵝絨的美麗光澤,和劇場裏那盞不點亮也是流光溢彩的水晶燈一樣從很早以前就待在這座歌劇院裏,共享着那些掌聲,鮮花,歡笑,淚水。
最是輝煌不過。
有輪椅悄然碾過柔軟的地毯,Triton勉強打起精神,知道今天的正菜來了。
海妖們看不到,劇場一層的觀眾席現在全部被拆除了,只鋪着素色的長毛地毯,輪椅在正中間停下,推輪椅的那個打了個響指,剎那間幾十年沒有點亮過的水晶燈驟然亮起,一根根蠟燭搖曳生輝,照亮了每個角落。
輪椅上的人已經很老了,鬚髮皆白滿臉皺紋,半張臉猙獰而扭曲,更顯得醜陋不堪,他似乎很是不適應這樣暴露在光亮下,掙扎着動了兩下,但是他已經太老了,也太虛弱了,連動動手指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
“誰都不會看到的。”推輪椅的那個輕聲說道,俯身親吻着他的臉頰,眼眸眷戀掃過每一個溝壑紋路,灼灼愛火炙熱卻又帶着莫名的悲傷,“讓我看着你,直到最後一秒。”
他並不是那麼年輕了,看面容大抵也要三四十歲,眉眼張揚銳利,說話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哪怕是這般放軟了語氣的溫柔誘哄,也帶着天生的傲慢與壓迫感——正因為如此,才更顯得可憐。
老人放棄了,他嘆了口氣,吃力地拍了拍對方的手。
你看,他現在連握住對方都做不到了。
但是對方依舊很是高興,笑得彷彿得到了糖果的孩子,又在他唇間討了個親吻,才站起身向著舞台的方向走去。
他的耳後漸漸生出淺灰色的鱗片,人類的圓耳變成海妖的耳鰭,翻身坐上舞台的瞬間,雙腿化作了有力強健的魚尾,近乎於白的淺灰在燭火下似是無數鑽石閃爍,說不出的奢靡風流。
誕生於西南太平洋泡沫之中的海妖Adaro,帶來災厄與死亡的惡魔。
他注視着自己愛戀了近一個世紀的人類,輕輕唱出了第一個音符。
沒有歌詞,詠嘆般的吟唱,卻因為歌者的嗓音而帶來了彷彿不屬於這世間的強烈虛幻感,狂風與暴雨橫行,危險與血腥相伴,Adaro的歌聲中永遠找不到平和溫柔的元素,卻總是讓人覺得無比安心。
而後更多的聲音加了進來,東方的鮫魚尾淺金,嗓音低啞,帶着他家鄉那種叫做“編鐘”的樂器的煌煌清正之氣。
紅髮的Ariel嬌嬌怯怯,嗓音柔和甜蜜像是在吟誦聖詩,淺綠色的魚尾縮在裙子下面,小心翼翼地卷着。
Triton跟上了這支曲子,他的嗓音最是溫柔清澈不過,讓人像是一眼就能看見愛琴海碧藍的海水,清清靈靈不帶半點雜質,就是最簡單的藍與白交織。
這是所有海妖們記憶里共同傳承着的歌曲,甜蜜又溫柔,蜿蜒曲折恍如一場幻夢,步步而上卻又滿滿的儘是悲涼。
是了,這是一首送葬的曲子,以此將自己最愛的人類送走,這樣他的靈魂就不會被神明帶走,而是留在海妖的身邊了。
又卑鄙,又可惡,到死也不停的糾纏不休的做法,海妖明知如此,卻仍舊無法抵抗將人類永遠留在身邊的誘惑。
即便是被背叛被拋棄的海妖,也會唱着這首歌將人類拖進海底,從此在脖頸上懸挂着人類的左胸的最後一根肋骨,日夜悲歌直到生命終止的那一刻。
並不會很久,失去了人類的海妖要不了兩個月就會心碎而死,在晨曦到來之前化為海中的泡沫。
曲調的最後仍是歡快的,用快樂來粉飾心碎的悲傷,老人的眼神追逐了高歌的海妖,恍惚憶起了許多往事,那場地下湖中的初遇,那首月光中的求愛曲,喜悅的,悲傷的,種種感情五味雜陳,最後卻終是露出了一個柔軟又滿足的微笑,放縱靈魂的遠去。
很抱歉,要把你獨自留在這世間,還暗喜於佔有了你全部的愛情與溫柔。
很抱歉,沒有能夠更早一點遇見你,平白蹉跎了幾十年的光景。
很抱歉,我終究只是個人類。
一個以海妖的血肉延壽,也只活了一百五十餘歲的人類。
Triton聽見了一聲悲鳴響起,像是從靈魂最深處把一切都傾吐出來,整個世界都被剝離而出的絕望悲鳴,傲慢的Adaro流出了眼淚,伏在地毯上泣不成聲。
到了離開的時候了。海妖們默然起身,按照來時的順序依次離席,互相不碰上,互相不交流,維持着足夠的安全距離,然後出門以最快速度離開法國回到自己的地盤上去。
只有Triton留了下來,因為Adaro委託他處理這一切。
他摘掉眼罩,監視Adaro的手下老老實實把他們送到海邊,在這時候海妖們不會有爭鬥了,因為失去了人類的同族沒有任何威脅性,Adaro甚至連看都沒有看Triton,只是低頭親吻着懷中人的額頭,臉頰,整理好他有些凌亂的碎發,抱着他縱身躍入海中。
有歌聲在海上響起,悲涼而沉鬱,是從海面浸沒入海底的絕望。
Triton看着海面上翻騰起的白色泡沫,輕輕地哼唱起了一支小調。
願你和你的人類獲得永久的安寧,我的同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