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那些舊朋友
這回連陳姐也不忍心開口了,柏雪的爸爸在她成名后的第二年去世了,柏雪的媽媽終於解脫,拿走了女兒辛苦幾年所有的積蓄,跑到澳洲買了個農場,跟當地的男人結了婚,並且還有了孩子。
柏雪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沒有了支點,人生慢慢變得一團糟,原來努力向上是為了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她的家庭需要她,而一時間什麼都沒有了。
父親死了,母親不需要她,自己跑到了國外,原來柏雪以為那也是她的家,她可以偶爾去度假,可是柏媽媽很快結了婚,快到她接到電話,還以為這是個遲來的愚人節玩笑。
她當然知道媽媽很寂寞,她紅了之後再也沒有喘息的時間,母親住在大屋裏,身邊只有家政傭人的陪伴,當她有能力重新給母親優裕的生活時,她又想要暖情的家庭生活了。
她沒有去出席母親的婚禮,在她的媽媽穿上婚紗的時候,她正在棚里拍戲,NG了十幾條,合作的演員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白痴,她沉默着回到保姆車上,點起了人生第一支煙。
越是寂寞空虛,她就越需要更多的東西來填滿,男朋友也不過是晚上的伴,家裏越是冷清,聚會就尤其顯得熱鬧,那些人她都熟嗎?
並不,她只是需要一個可以安放自己的地方,熱鬧的地方,熱鬧到孤獨沒有機會侵入。她很快成了轟趴的常客,不論是哪個圈裏人,都會叫上她,她的乖乖女形象一下子就轉變了。
公司為了她多花了許多公關費用,甚至威脅她再不聽話就雪藏她,可那時候她不怕,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好害怕她,她媽媽走了,帶走了所有的錢,什麼也沒給她留下。
她的形象又轉變了,純情乖乖女變成了叛逆女孩,在那個時候的大眾,還吃這一套,公司開始替她接有表現能力的戲,也許是因為看到了更多的生活,柏雪竟然演繹的很好,甚至脫出了公司給她定型的清純乖乖女形象,一下子把戲路打開了。
從新人獎開始一路接演的那些純情片女主角沒能再讓她得獎,到這一年她情緒落差最大的時候,獎項反而回頭青睞起她來。
“我爸媽呢?”柏雪在再一次問的時候,眼淚掛到了眼角,她還是瘦,可是不施脂粉的臉看上去有種心碎的美。
陳姐結巴了一下:“阿雪,你要知道,你現在不是十八歲了,現在已經過了千禧年十四年了。”她三十二歲了,人生忽然在她的面前展示了另一面。
“所以,爸爸死了嗎?”她的聲音輕的怕人,爸爸在她眼裏早已經不是小女孩時候那無所不能的形象了,她被迫長大,為的就是替他還債,可她依舊很愛他,起碼在她十八歲的時候,她還很愛他。
“那麼媽媽呢?”得不到回答,但卻已經有了答案,柏雪抬頭看着陳姐,她有很長時間沒有當著人的面哭過了,那些報紙上說的她失聲痛哭,什麼保安保潔,家政傭人都出來作證,可陳姐知道,柏雪不會對着人哭。
她只會藏起來,就像當時,“艷照門”爆炸性的鋪天蓋地,她匆匆趕過來看望柏雪,家政嫂給她開了門,整個房子裏都找不到她。
她躲在衣櫃裏,藏在晚禮服的後面,可等她出來,臉上已經沒了淚痕,只有眼眶出賣她哭過的事實,那些什麼“停車場裏崩潰大哭”的照片,不用看也知道是在作假。
“她去了澳洲。”陳姐不忍心的又加上一句:“是你們一起計劃的,她在那裏有個農場,你知道你紅了之後,她幾乎沒有任何私隱可言了,連出去逛街都有十幾個人跟着。”陳姐臉上帶着笑,笑容有些尷尬,走過去坐在沙發上。
柏雪相信了,媽媽一直很羨慕外國的生活,在她還在太太圈裏的時候,她那些朋友最大的願望就是出國買個農場,既然她有錢了,自然可以滿足媽媽的願望,可是:“那她為什麼不來看我?”一個星期了,夠從澳洲飛來香港,可她沒有來,柏雪側着臉看陳姐,瞳仁里淚光一片。
“她結婚了。”那個敏感的,總是立刻就發現事情最壞一面的柏雪又回來了,在她十八歲的時候她就是這樣的人,現實沒有給她希望,一次次的總是驗證她設想到最壞的那一面,陳姐知道騙不過她,乾脆的說明:“她有了孩子,一個女兒,一個兒子,你們在一起過過聖誕節。”
只有一次,柏雪頭天早上飛去,第二天深夜飛機回來,在那個處處充滿着愛的家裏,她只呆了五個小時。她們才是親密的一家人,而她是個外來客,曾經那麼親密的媽媽,忽然對她像個陌生人,她能記得大兒子不能吃草莓,小女兒不能吃豆子,可她不記得柏雪,這個跟她生活了最長時間的孩子,她是不吃雞蛋的。
她吃蛋糕吃布丁,吃任何用雞蛋做成的東西,但她不吃蛋,不論是白煮的,還是煎的,她把煎蛋一口不動的放在盤子裏,吃完了晚飯,送上禮物,禮貌的告訴他們,她還有個拍攝工作,必須晚班機回去。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連她自己也是一樣,她開始更加的渴望婚姻,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家庭,她也會有孩子,她不需要別人接納她。
那兩個孩子,今年一個高中一個初中,柏雪沒有再跟她們過過聖誕節,卻每年都會寄去聖誕禮物,她不知道要給她的妹妹什麼東西,就挑最好的最貴的,自己在十幾歲的時候最想要的東西,可是柏媽媽沒有回來,沒有來看一看她的大女兒。
柏雪把頭靠過去,眼淚流浸進陳姐的襯衫里,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她們都沒有這麼親近過了,柏雪敏感的像一隻刺蝟,看問題總是一針見血,可她又沒有能力處理這些。
陳姐一直不相信柏雪竟然對靳易廷的愛深信不疑,可她陷在裏面出不來,說不清是原來那個歇斯底里的柏雪好些,還是現在這個什麼都知道的柏雪更好一些。
“或者,我明天再來?我讓蘇珊來陪你一晚?”陳姐沒有家庭,干她們這一行的,一年到頭回不了家,柏雪不歇她也沒可能歇下來,結婚生孩子對她來說都是事業上致命的打擊,她錯過了最好的年華,所以更不能接受柏雪的任性短視,一度還曾經覺得這是她自作自受,嫁男人不如養小狼狗,花錢享受美貌,男女都是一樣的。
柏雪抬頭看看她,被摟住的肩上還留着餘溫,她聽到了熟悉的名字,點一點頭,蘇珊是她的助理,曾經的助理,十八歲的時候跟着她打理那些雜事,希望有一天也可以出道,拍電影做明星的小女生。
可她現在已經是個體重一百五十磅的婦人了,她跟着柏雪每多一天,就更害怕演藝圈一天,直到她遇上了現在的丈夫,結了婚生了孩子。
蘇珊的樣子變的柏雪都認不出來了,連性格也是一樣,這個在她面前一直低聲下氣的女孩,變成了媽媽,她來的第一件事,除了問好,就是先打電話給家裏,告訴最小的兒子絕對不許再吃巧克力,讓姐姐看着弟弟。
很久不見面,蘇珊有些尷尬,可柏雪不是,在她的記憶里,蘇珊只是出去幫她買解酒藥了。蘇珊本來不想接這個工作的,她已經三十六歲了,家裏有房有車,丈夫工作,她閑着,家務有家政打
理,她每天只需要煲個湯就好。
可在看到柏雪對她笑,對她說:“我在聚會上,得到一張阿榮的簽名。”然後遲疑的問她:“我有沒有給過你?”
蘇珊是阿榮的粉絲,可她沒有機會靠近,柏雪在她拿到人生第一獎,最接近這些大牌的時候,為了她要了簽名。
蘇珊的眼淚一下子流下來了,那張簽名早早就給了她,到現在還用鏡框掛在家裏最顯眼的地方,跟孩子們的照片放在一起,她走過去抱住了柏雪,她這麼瘦,只有一把骨頭,拍着她的背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她拿出了當家庭主婦的行動力,很快就買來食材,煲了湯,做了飯,柏雪在吃了那麼多天醫院的營養餐后,連湯帶水,把盤子都刮乾淨了。
她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吃過飯了,她其實很勻稱,可為了上鏡,她必須再瘦兩號,不論是在她的記憶里,還是現實里,都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吃過飯了。
蘇珊給她在床上墊上枕頭,給她泡了熱巧克力,柏雪靠在她很長時間唯一的朋友身上:“蘇珊,你能不能告訴我,十四年裏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