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風箏誤
夜,濃稠如墨。
忽地有狂風灌進來,窗戶被吹得呼啦啦作響,有點鬼哭狼嚎。
葚兒躺在里側,進入了深睡,可是她卻死死擰着秀眉,雪白的一張小臉上滿是豆大的汗水,兩隻小手緊緊攥着被單,嘴裏無意識地呢喃着什麼。
樓釗熠睡得不深,被窗外的風聲吵醒,起來后查看了下窗戶,回來就見她有些呼吸不暢地在做噩夢。
見她一張小嘴還下意識地呢喃着什麼,便是將耳朵湊過去聽。
聽到她小聲的呢喃,他的眼眸里一片寂靜,有些沉默。
再起來時,他將她上半身抱過來。放在自己腿上,然後輕拍着她的臉,低聲道:“葚兒……葚兒……”
無論他如何叫,她都是緊閉着眼睛,聽不到般兀自沉浸在噩夢當中。
眼見着她那細密地汗珠越來越多,他淡淡地蹙了眉,聲音沉了下來,“如果你還是這幅樣子,我就將梓煬也送回大齊,讓你見不到。”
然而,他說完后,她還是原來的模樣,反而兩隻小手都開始蒼白了,他眼底有些疑慮,沉吟了一瞬,便將她重新放回床榻上蓋好被子。轉身出去了。
在進來時,身後跟着原先給他看了傷的郎中。
他得了樓釗熠的命令后,便湊近床邊細細瞧了瞧葚兒,測了一下她的體溫,稍微有些高,但無大礙,可是見她眼底暈染着青烏,郎中便是低低嘖了一聲。
回身跟樓釗熠輕聲道:“王爺,王妃這是憂思成疾,身體本來就不好,生產過後掏空了她,現下做的噩夢,只怕是連日來的憂慮所導致的。”
郎中的話音剛落,葚兒便是猛然驚叫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目光有些獃滯。
樓釗熠見她醒了,揮退了郎中后,走到桌子跟前倒了一杯水遞給她。
她還在劇烈喘氣,身上滲出了一層細密地汗珠來,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要將那水杯接過去。
“你夢到了什麼?”他半垂着眼眸,輕輕地問道。
本來還在喝水的葚兒聞言,動作忽地窒住,害怕被他看出什麼來,一顆心都是‘砰砰砰’地劇烈跳動着。
靜默了一瞬,她平靜地將水喝完,才低聲道:“沒什麼……”
他將水杯接過去,然後又細緻給她擦了擦汗漬,輕聲笑起來,道:“這樣啊……”
室內一下沉默下來,非常安靜。
“外頭風聲這樣大,我去看看梓煬。”她實在感覺氣氛壓抑,被他身上那種源源不斷的壓迫力震得心悶,便是想要找個借口逃離。
她剛要下地,就被他一把按住,就聽他斂着眸子低低道了句,“我去吧……”
望着那道屋門在自己眼前關閉,她緊繃地神情才鬆懈下來。
屋裏一下安靜下來,她睜着一雙茫茫然地眸子無神地盯着地面,腦子裏一片空白。
司馬玉一直在打敗仗,她該怎麼辦才能讓他平安活着。
想起自己方才做的噩夢來,夢裏的司馬玉渾身是血,身上插滿了箭羽,緊閉着眼眸,無論她如何呼喚他,他都是不回應她。
樓釗熠出去了一會兒,又是回來,她趕忙收起了所有心思,乖順地坐在床邊,纖長地睫毛遮蓋着一半眼瞳,坐在那裏柔柔弱弱地。
經過這麼一鬧騰,又重新躺下睡覺,可是兩個人相顧無言。
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雨,聽着那風聲中夾雜着雨聲,葚兒低聲道了一句,“我按照你說的都做到了。不跑不吵不鬧,你答應我的能兌現嗎?”
從再次落入他手裏時,她就已經絕了要離開他的念頭,跑了這麼久,她累了,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猴子般,被他戲耍着,不管跑去天涯海角。他都有辦法將她抓回來。
只是,司馬玉……
她不能讓司馬玉出事,他對她那麼好,回想起來,好像只有他,對她是無私奉獻的,這樣沉重的感情,讓她負擔不起,只能祈求他能平安活着。
躺在外側的樓釗熠聞言,閉着的眼睛睜開,烏黑的瞳仁里平平靜靜。
他淡淡地笑了笑,暗地裏在被子裏握住她的手,低聲道:“那你跟我回去嗎?還是……”
說著,他側過身,攔住她肩膀,將她掰過來面向自己。微笑着問:“還是,希望我把兩個孩子都帶離你身邊,你自己離開我?”
聽着他那低柔充滿情誼的話語,分明是威脅,可是卻被他說得讓人恨都恨不起來。
她神色平靜,抬起眼眸,筆直地盯着他,“見不到司馬玉的人,我是不會離開後梁的。”
又是相顧無言。
他淡淡地瞧了她許久,便鬆開她,起身出去了。
這場雨連着下了四天,第五天的時候才逐漸停歇,大地一片泥濘。
自那以後,她再也沒見過樓釗熠,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她一個人坐在房裏,拿着扇子扇着葯爐,一面捂着嘴輕輕咳了幾聲。
這幾日下雨,她倒是跟着這場雨病了,嗓子就像冒煙一般乾渴着發痛,還伴隨着低燒,讓那郎中過來瞧了,只說是普通的小病,給她開了些抑制的葯后,叮囑她按時喝。
喝了兩日,是有些見好,但燒卻是不退。
後梁的王宮裏,萬宗明領着人走過來,那些人俱是四個一隊,抬着一口大箱子。
一路來到西泰殿,他示意那些人將箱子放下,跟正背着手站着的樓釗熠跪下行了一個禮后,就走到一個箱子跟前,將蓋子打開,露出裏面的金器玉石來。
“王爺,司馬坤收藏的玉石金器我挑了一部分無價的抬了過來讓您查驗,剩下的都裝上馬車送回了榮王府。”
“嗯。”他淡淡地應了一聲,便沒了聲音。
這些都是當初從玉礦里挖出來的,將司馬坤的喜好禁忌調查清楚,樓釗熠只需稍稍一個風聲放出去,他便是上鉤,將後梁國庫里的財力源源不斷地送給了他,買了這麼些在眼下不值當的玉石回去賞玩。
萬宗明暗地裏思忖,抬眸瞧去,見他面無表情,便是猶豫了下,走前一步,道:“王爺,司馬玉的喪事怎麼辦,他畢竟是後梁的二皇子,需要隆重操辦才行。”
他說完,又是等了一陣子,眼底浮現疑惑,就見樓釗熠一直背着雙手,沉寂着臉色。
“王爺?”
樓釗熠淡淡地應了一聲,便回頭掃了幾眼那些箱子,低聲說了句,“你看着辦吧。”
萬宗明不知道他說的看着辦到底是哪件事情,便是硬着頭皮又確認了一遍,才知曉,是讓他對這些玉石看着辦,司馬玉的喪事先往後壓一壓。
他領着人躬身退出了西泰殿,一個人站在殿門前的廊柱下低聲嘆氣。
司馬玉是一國皇子,喪事不能往後推,需得儘快辦了才是,如今被樓釗熠壓着,只怕是擔心葚兒會恨他吧。
那天的戰事激烈,他雖然沒有上過戰場,可是長年跟在樓釗熠身邊,消息也是靈通,第一時間就知曉,大齊傳來大捷的消息,後梁敗了。司馬玉戰死沙場。
葚兒和司馬玉之間的事情,他多多少少知曉一些,想到司馬玉死亡,萬宗明的心裏便是徒然生出一股感慨來,搖了搖頭走了。
流言傳的很快,整個大齊都在舉國歡騰,後梁終於在五日前終於併入齊國的版圖,整個國家的人們都在談論這一盛事。
而反觀後梁。失了家園,沒了國家,頭頂這一片天空再也不能保佑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灰敗的。
儘管葚兒不想聽到司馬玉戰死的消息,但流言傳的很快,整個後梁的百姓都在為他們的二皇子掛出了白綾,自發地進行着哀悼。
她正在熬藥,驟然聽聞,便是愣住了。
很長時間裏都坐在那裏沒動,手裏的扇子跌落在地上,她望着那藥罐,腦海里浮現司馬玉的面容,忽然淚流滿面。
站起來就要往外沖,可是踢到了藥罐,滾燙的葯汁倒出來,將她的腳都燙傷了。瞬時便是起了一層水泡。
她瘋了似的不管不顧地衝出屋子,找到承曄,猩紅着眼眶,揪住他的袖子就吼道:“樓釗熠呢,他在哪裏?!”
承曄被她的模樣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道了一句,“王爺在後梁王宮的西泰殿……”
話音剛落,就見葚兒鬆開他,飛快地跑了出去。
一路跑,入眼的家家戶戶門前掛着的皆是白綾,蒼白凄清的白綾,隨風飄揚,她不敢相信,整顆心都感覺被捏在一個大手裏般,喘不上來氣。
一口氣跑到西泰殿,她推開門就沖了進去,樓釗熠站在大殿正中央,腳下是厚實的地毯,而他的面前擺放着一口紅楠木鑲金絲的棺槨,棺槨周圍刻滿了騰飛浴火的四爪金龍。
聽到聲響,他抬眸看去,見她猩紅着眼眶怔怔地跌落在了門口,眼睛一直盯着棺槨,卻不敢過來。便是緊抿了唇。
心底里在發怵,她看到那個棺槨,根本不敢過去查看,她害怕看到司馬玉安靜地躺在那裏面,她怕自己那個噩夢會成真。
淚眼朦朧地抬眸看去,她見到樓釗熠正靜靜地站在那裏,一雙漆黑的眼眸盯着她瞧,她便慢慢地爬起來。亦步亦趨地挪到了棺槨跟前。
司馬玉身穿滾邊銀線的皇子朝服,尊崇華麗,身旁還放着他曾經上陣殺敵的佩刀。
躺在那裏緊閉着眼眸,像睡著了一樣,只是臉上有很多傷口,大小不一,便是連看不見的脖子以下,都有很多傷口。顯然戰場上的刀劍無情,讓他落了很多傷下來。
葚兒獃獃地凝望着他,感覺所有精氣神都離自己遠去了,顫巍巍地伸出手,輕輕觸碰了他一下,指尖傳來的溫度是冰涼僵硬的。
“司馬玉,你怎麼了?你醒來好嗎……”
想起他曾經用這雙促狹地眼眸瞧着自己很長時間,她怔怔地開始流淚。又想起他帶着自己和梓煬兩個人去郊外遊玩放風箏,那麼美好的一個人,對自己說,如果將來有一天,能功成身退,就帶着她遠離是非,過平凡生活。
“司馬玉,你不是說要帶我去過平凡生活嗎。你不是還沒做到嗎,為什麼丟下我了……”
她低低地呢喃着,周圍一片寂靜,沒有人回答,沒有聽到她的說話聲,放佛身在地獄,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在苦苦掙扎。
像那斷了線的風箏一樣,他飄飄揚揚地飛走了,飛去了她再也觸碰不到的地方,帶着他對她所有的美好和念想,徒留下她自己在世上苟活着掙扎。
她痴痴地從他的頭髮開始,一寸寸地摸着,然後停留在他的右手上,見他的右手攥着拳頭,只有一個角從指縫裏露出來,她朦朧着淚眼看過去,見他手裏原來緊緊攥着一縷秀髮,露出來的有些髮絲上沾滿了塵土,卻被他當命一般死死攥在手裏,直到屍身被入殮棺槨,都沒有被別人掰開。
那是他臨走前,她為了讓他在以後的日子裏活下去,從自己頭上剪下的一縷頭髮。
如今再見,卻是天人永隔。
她只覺得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在窒息,胸口有一團氣頂着自己,連身子都劇烈抖動起來,頭暈目眩。
望着他,呢喃出聲,“司馬玉……司馬玉……司馬玉……!”
這一聲吶喊,她拼盡了渾身的力氣,感覺胸口那股氣一直在往上頂,喉嚨里湧來陣陣濃烈腥甜的液體,張嘴便是噴出了一口血來,猩紅地鮮血盡數噴洒在司馬玉的衣服上,將他一身雪白的衣衫都給染紅。
她雙目無神地垂下腦袋看了一眼,就感覺眼前陣陣發黑,無力在支撐身體,順着棺槨一側到了下去,一直觀察着她的樓釗熠,上前一步接住她,將她抱了起來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