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一年裏的熱鬧日子隔得很近,農曆大年初三就是情人節,林婉約了蘇可陪她逛街。
“你說你說,我買什麼送他比較好?”她在琳琅滿目的百貨店挑花了眼,完全拿不定主意。
蘇可陪着她從中午逛到下午,已經臉色灰敗,她用不可置信地口吻說:“林婉,你什麼時候變成鐵娘子了?”
“你看看,你看看!”她指一指店堂里那些雀躍穿梭的老老嫩嫩的女性:“你現在的面部表情跟她們一個樣!好像購物已經成為你畢生的目的,咱們這輩子的花樣年華不多,你也做點更有意義的好不好?真是太可怕了。”
林婉橫了她一眼:“我跟她們怎麼會相同?她們是搶打折的衣服,我在給男朋友挑情人節禮物,太有意義了!”她特意把男朋友三個字上加了重音。
“是!我聽說林大小姐交了男友,要送一份情人節禮物,可也不必把雁城的所有的百貨商場逛遍吧?拜託,從吃的、穿的、用的到電子類產品,你哪樣沒看過?你還想怎麼樣?他再好也不過就是個兩隻眼睛一個鼻子的男人,至於這麼大費周折么?你幫我挑生日禮物怎麼沒見這麼費心?”
林婉沒空搭理她的抱怨,突然眼前一亮:“對了!還是那個好!”
她拖着蘇可到施華洛斯奇的櫃枱前:“水晶袖扣怎麼樣?他西裝多,正好配。”
蘇可伸頭看一眼標籤:“小姐,這副是奧地利原產的,你一個月薪水。”
林婉捧着那對袖扣眼睛亮、愛不釋手,哪裏還會心疼錢,她毫不猶豫地小手一揮:“買!”
售貨員笑眯眯地說:“小姐眼光真好,收到禮物的先生一定會喜歡得不得了。”
林婉連忙說:“我送男朋友的,麻煩你包漂亮點。”平常眼巴巴地看其他女孩為男朋友選購商品時她總是很氣餒,今天終於到了撥雲見日的時刻,心中的自豪不可言喻。
蘇可趁着售貨員把貨品包裝,湊到林婉跟前鄙視她:“你看看你那顯擺的樣子,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男友,矜持!矜持!ok?”
林婉很爽地長長舒了口氣:“你不會懂的,有了愛人卻不顯擺的痛苦簡直跟毒癮作一樣令人難受。”她是那種只要認定一個人就會為對方掏心窩的傻子,但凡遇到節日生日之類的重大日子,簡直恨不得把自己都打了包奉獻給對方,以前對唐進這樣現在對董翼也這樣。
蘇可用力扯她的長頭:“到底是誰?把你迷得這麼五迷三道的?我真是莫名其妙了,你平常挑個夾都要我參考,現在突然跳出來跟我說你挑了個男人!”
林婉哎喲一聲,把頭拔出來:“跟你講了說來話長,我們先各自赴自己的情人節約會,我知道你約了人,不過不知道是小唐小陳還是小謝。約會結束后我去你家,跟你慢慢講,呵呵,已經跟家裏說好今晚住你那裏了。”
她像只歡樂蝴蝶似的拎着禮品袋飛出了商店。
林婉的約會持續了五個半鐘頭,一直到晚上十一點才甜蜜蜜地敲開蘇可的家門。
蘇可工作以後租了個小單身公寓獨自居住,她時常說辛苦賺來的錢三分之一花在月租上,三分之一花在衣服上,另外還要吃喝花銷,所以總是一窮二白。林婉對這種貧窮羨慕得不得了,時常跑來做客,這裏雖然地方狹小,但是勝在自由,比她自己家好玩多了。
她進門的時候蘇可已經洗過澡換好了睡衣,一邊看電視一邊等她,茶几上的煙灰缸里按熄了好幾個煙頭。房間裏只開了盞幽暗的枱燈,或許是光線昏昏的緣故,蘇可的面色有些凝重。
林婉笑嘻嘻地說:“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早?”她跑到蘇可面前獻寶:“看,我收的情人節禮物。”看得出她今晚過得極為開心,整個人閃爍得幾乎亮,美麗得如同安琪兒。
蘇可伸手拿她頸上的白金鏈子看了看:“不錯,卡地亞的新款項鏈,配得上你的施華洛世奇了。”
林婉呵呵笑個不停,一臉陶醉地在鏡子裏比劃來比劃去,抬頭看見蘇可在後面注視她,平素里總是懶洋洋的神色全然不見,竟然是難得一見的嚴肅,忍不住問:“怎麼了?晚飯吃的不開心啊?哪吃的?”
蘇可慢慢把膝蓋曲起來,下巴抵了上去:“今天雁城所有的餐廳都恨不得把可以利用的空間全部擺上雙人桌椅,如果可以最好洗手間都搭上一張台。我去的地方倒是挺有意思,為了顯氣氛反而把檯子撤掉了一大半,總共只有二十四張桌子,每張台的價格是平常的二十倍,還只接待熟客。”
林婉一怔。
蘇可說:“那樣空曠,你都沒看到我,林婉,我真怕你談戀愛,你一戀愛起來世界上就只有那一個人的存在。”
“你也在雪堡?”
“是。”
林婉有些不滿,走到她跟前用鼻子拱她:“既然看見我,為什麼不跟我打招呼?”
蘇可輕聲說:“因為太震驚,沒想到會在那裏遇到你。在去赴約的路上我還在想,這丫頭不知跑去哪裏,我以為你會被一個與你一般大的年輕子裏的氣氛有些凝重,林婉察覺出蘇可的不悅,解釋道:“跟我一起吃飯的人是……”
“是董翼,你的老闆,今天我赴約的人是雁城一個房地產開商老黃,董翼是他的朋友。”
林婉輕輕哦了一聲。
蘇可拉着林婉的手坐下,鄭重問她:“林婉,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林婉有點犯糊塗:“你明知故問。”
“那麼你會不會覺得我多管閑事?如果你有這種感覺,我不會再跟你討論接下來的問題。”
林婉說:“怎麼會,我知道你說話做事一定有你的道理。”
“你知道老黃與董翼是怎麼認識的?”
林婉茫然地搖搖頭。
蘇可站起來,汲上拖鞋在室內來回走動幾步:“那好,我告訴你,希望你不要太震驚。大概八、九年前,當時董翼才二十多歲,他哥哥承包了一個建築施工隊——嚴格說起來那應該就是凌翼公司的前身。董翼的哥哥做技術出身,老實內向,不會談生意也不太會攬工程,所以效益一直很差。他們當時接了老黃的一個活兒,老黃欺負人家老實,借口資金周轉不過來,到了年底死活拖着不給結款,結果那些民工全部鬧到了董家。據說當時鬧得很大,有搬他家東西的、有在他家吃喝睡覺的、有要在他家喝敵敵畏的,董翼的哥哥差點沒跳了樓,一家老小都躲在房裏哭。那年剛好董翼從外地回來,看見家裏這情景,二話不說就去找了老黃,冰天雪地里他貓在老黃家門口等了一天,一看到老黃的人就把他一把拖到小區的花園裏,拿出一隻槍抵住他的頭,說如果不給錢,當場就廢了他。”
蘇可停了停,看看瞪大眼睛的林婉:“你知道么?老黃跟我講,董翼當時的表情彪悍兇猛,對他來說槍里這顆子彈射出去不像是打人,簡直跟打只鳥差不多。”
林婉說:“那後來呢?”
蘇可回答:“老黃嚇壞了,馬上開支票給他,而且最有意思的是,他們竟然從此以後交上了朋友。男人之間的友情真奇怪,會在那麼一種奇異的狀態下滋長,他甚至覺得董翼那個人如果在舊時會是個仗劍江湖的俠客。”
林婉鬆了口氣:“沒事就好。”
蘇可看她如釋重負的表情很光火:“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做什麼?董翼那樣的人不適合你,你這人太實心眼,如果交往深了就走不出來了,你得趁着現在還沒開始馬上和他斷了,明白么?”
林婉望着蘇可,靜靜說道:“不明白。”
蘇可氣惱得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瘋了么?”
林婉說:“我真不明白……以前我們念書的時候看新聞,你看到民工被拖欠一年血汗錢沒錢回家過年的消息會跳腳罵人;也會說那些無良地產商得拿鞭子抽打抽打才能長良心。你可以跟無良地產商約會,我為什麼就不能和伸張正義的人談戀愛?你那個老黃欺負董翼的哥哥老實,讓人家家裏大過年的給民工逼債,董翼他這麼做有什麼錯了?為什麼被你形容得這麼面目全非?”
她振振有詞,蘇可氣得幾乎想揍她:“你怎麼就這麼腦子一根筋呢?我現在說的根本不是董翼這個人是好是壞的問題,我覺得他來路很複雜,這種敢隨時拿着槍指着人家腦袋的人跟你根本不合適!難道聽了剛剛那些你就不害怕么?”
林婉拿修剪得短短的指甲撕扯着沙上的抱枕,她短暫的靜默了一下:“我害怕,你都這麼不贊成,我害怕家裏更加不會同意。”
蘇可看她神色知道自己沒辦法說服她,頹然坐下:“這麼幾天工夫你就已經鐵了心了?”
林婉想了想:“說不清,反正我沒覺着他幹了壞事,而且我喜歡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很安心很舒服。”
蘇可放緩了聲音:“或者我不該這麼兜頭就潑你的冷水,你總是把愛情看成是這世上最美好最重要的東西。可是我擔心你……你以前被那個混帳小子傷了一次,已經夠倒霉了;像你這樣的女孩,傻傻的沒心眼,應該碰到一個最好的男人才對……董翼這樣的男人什麼女人沒見過?我怕他只是看中你年輕貌美不懂事,在**上打打擦邊球沾你一點小便宜。你這麼傻,待會誠心誠意撞上去給人欺負,閃都不會閃。”
林婉怔怔不語,忽然想起今晚與董翼分別時的情景,她準備下車,他叫住了她,當時她回頭沖他笑,結果他側身過來輕輕抱了抱她,下巴擦過她的頸子耳後,帶着一股淡淡的古龍水和煙草的氣息,那種擁抱,溫暖柔情,小心翼翼,像一個愛憐自己寶貝孩子的家長,讓人鼻子酸心中泛甜。
燈光斜斜照在林婉臉上,蘇可的視覺角度只能看到她精緻的半邊側臉,她眨了眨像寶石一樣璀璨的眼睛,靜靜說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是不會,董翼不會是那種人,我相信他。”
林婉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蘇可的話告訴董翼。
如果說蘇可的話對她沒有任何一點影響那是假話,她一直覺得董翼的世界與自己似乎距離很遠,遠得讓她有些忐忑。雖然在蘇可面前拍了胸脯,但其實心中還是有着不安,只是她不知道該怎樣向董翼表達,腹稿打了無數遍也總是覺得不妥。
她的上一段愛情結束在一片莫名其妙的混沌中,接下來的感情生涯一直是空白,很多人對她說過愛情是一門高深的學問,可是至目前來說她這門學科的分數是不及格,小林婉慢慢體會到人生果然是艱辛的。
年初八是開始上班的日子,頭一天晚上董翼叫她去家裏吃飯。
林婉嗜蝦,董翼特意買了新鮮明蝦回來做給她吃。
他們兩個在大得驚人的餐廳吃飯,林婉說:“房子太大了,冷,不如把壁爐生上火。”
董翼說:“暖氣不夠?”
林婉說:“那個點起來熱鬧,像電影裏演的一樣,我們兩個可以坐在地毯上看電視。”
董翼笑了:“好啊,隨你,你想怎麼弄就怎麼弄。”他給林婉剝了一隻蝦放到碗裏。
江邊這時有輪船經過,汽笛唔一聲響,林婉的眼神被吸引到窗外,她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奇異的念頭:這樣的臨江豪宅董翼用槍追回過幾棟呢?
董翼很快停下筷子,林婉奇怪:“你不喜歡?”
他點了只煙:“我看你吃。”
隔了一會,他問:“有心事?”
林婉微微睜大眼睛,很快把頭埋進碗裏:“沒啊。”
董翼笑了:“你的心事永遠寫在臉上。”
林婉有些惆悵:“好像在形容一個低智商的人。”
董翼唔了一聲:“如果你不坦白,我就只能瞎猜——讓我想想,什麼事情會使小林婉心事重重?難道覺得我對你的追求不夠熱烈奔放?”他裝出受驚嚇的樣子:“你不會希冀我去你樓下彈結他唱情歌吧?”
林婉瞪着他:“我才沒那麼虛榮,而且那也不適合你。”
董翼吸了口煙:“嗯,我的年紀做那種事情是有點奇怪了。”
他的聲音很親切,但林婉聽着不舒服:“你又不老,正是男人最黃金的年華,過去的每一段遭遇都是你人生的瑰寶。”
董翼淡淡笑了笑,把煙摁熄:“你怎麼知道?”
林婉說:“我當然知道。”她終於沒辦法按捺住心頭的疑問:“你是不是有一隻仿真手槍?”
董翼微微一怔:“誰告訴你的……老黃那大嘴巴。”
他伸手從餐枱的紙巾盒裏抽出紙巾,把林婉的纖細手掌拉過來,幫她輕輕擦拭油漬:“看來對我很好奇?”
林婉看着他細緻的舉動,心中溫柔牽動:“我不喜歡聽別人告訴我你是個什麼人——他們都會帶有主觀意識,我希望能夠自己判斷,我已經有足夠的辨別能力。”
她抬頭看看若有所思的董翼,有些惴惴不安:“我是不是很逾禮?小說裏面的男主角如果被好奇女人追問太多,就會飛掉那個女人。”
董翼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我當然不會因為這樣的事情飛掉你,為什麼要不安?你應該理直氣壯地對我說‘嗨,老董,既然我們已經開始交往,你就應該向我交代你的一切,包括你信用卡的密碼’。”
林婉有些不好意思:“那也太快了。”她想了想:“是不是這時候說‘如果不想說就不要說,你願意的時候自然會告訴我’這種話會好一點?”
董翼溫和地說:“唔,還好,我能夠接受,而且能說出這樣話的人就不是你了——起碼不是目前的你。”
他幫林婉擦乾淨手,在她肩上拍一下:“好奇的小孩去沙上坐好,我來沏一壺茶,給你講故事,有些事情你有權利知道——你的眼睛太透明,容不下一粒沙子,把疑問積壓下去,只會讓我們之間產生隔閡,我不希望這樣。”
林婉沉默不語,這個鎮靜的男人有着洞悉一切的眼睛。
她坐在沙上看着董翼從柜子裏取出一套小巧的功夫茶茶具,又拿出一小罐茶葉,仔細把分量算好放到一隻小碗裏面。他穿着黑色的中式外套,伸手執壺時把左手按在右手的手腕上,露出裏面一小段雪白的襯衣袖口,顯然對飲茶頗有講究。
林婉看他手勢熟練的點火煮茶,不一會兒便茶香撲鼻,覺得新奇不已,忍不住稱讚:“茶藝果然是一門藝術。”
董翼低頭笑了笑:“你喝茶么?”
林婉老實說:“爸爸比較愛喝,我也喝……奶茶。”
董翼微微嘆口氣:“有時候想起來,不知道自己是否作對了,我們的年紀、興趣、觀念似乎都相差良多。”
林婉有些緊張地看着他:“你不是要反悔吧?”
他揚揚眉毛:“我擔心你反悔才對,說實在的,那天我並沒想到你會那麼爽快的答應。
林婉的臉微微有些燙,她已經詳細地向蘇可講述了自己與董翼的始末,蘇可對於她那句石破天驚的“我要”大雷霆,說她完全沒有少女應有的自尊與矜持,就算心裏一千一百個願意,也應該說要考慮一下過幾天再給答覆。
林婉有些納悶,蘇可平常最恨的就是繁文縟節,為什麼這時候偏偏要講究,按她的說法是世界上沒幾個好男人,那麼現在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個,自己如果裝模作樣的端着拿着,萬一人家打退堂鼓跑了怎麼辦?豈不是悔之晚矣?她思前想後,覺得自己沒有錯,在愛情面前,何必要顯得是專家?不如化身成為一個任性小孩,搶到心頭愛就好。
董翼把沏好的茶遞了一杯給她:“試試,這水仙不錯。”
林婉接過來,覺得杯子小得極為趣致,杯沿薄得像張紙,茶湯竟然隱約有蘭花香味,她一口飲下,不由得連聲讚歎:“好喝——比奶茶好喝。”
董翼微微一笑,又點燃一隻煙:“你對我好奇是正常的,連對泡茶都這麼好奇的孩子,怎麼可能對我這個人不好奇?其實我也一直在想要抽個時間告訴你關於我的事情,你或許應該多了解我一些再確定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這樣對你比較公平。”
室內一片長久的靜默,隔了好一會林婉打破寂靜,看着他的眼睛說:“你想嚇我對不對?”
她皺着鼻子笑了:“我膽子很大,你嚇不跑我。”
董翼看着她,不由得也慢慢笑了:“對啊,想嚇唬你。”[網羅電子書:.Rbook.net]
他的五官很清俊,但輪廓線條剛硬,笑起來的時候露出雪白的牙齒,有種難以形容的魅力。
“我的過去,在常人眼裏應該算得上複雜,相較於你的純白世界更是不簡單,不誇張的說是天壤之別。家裏兄弟兩個,我哥叫董凌,他的性子和我不同,很老實很靦腆,小時候我調皮出去打架他沒少為我挨家裏板子;但是如果有人欺負他,也是我掄磚頭撲上去保護他,我們兩個從小感情一直很好。我十七歲那年,父親生病過世,當時我念高二,家裏情況不好,就輟學去參了軍。駐軍的地方是新疆,那裏民風很彪悍,地方上的人沒少和部隊裏的人打……”他笑了笑:“說真的,年輕的時候我真是很能打,脾氣也烈,跟匹野馬似的。”
“部隊裏呆了三年,二十歲復原回雁城,分配到我媽工作的工廠里當工人,也就是那年認得了我太太——對了,林婉,你知道我有過一次婚姻吧?”
林婉點點頭,心裏有些五味陳雜:“聽公司同事議論過,不過具體情況不清楚。”
董翼吸了口煙:“背着人說的話,通常不會有什麼好聽的,人的想像能夠賦予流言蜚語最大的殺傷力——你難受了?”
林婉老實說道:“有點。”
董翼伸手在她頭上摸了摸:“我就喜歡你這點,看上去傻傻的、從不會想着跟別人去鬥智鬥力只認自己的死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你這種坦然是需要勇氣堅持的,很多自詡清高的人都做不到你這樣子。”
他想了想,接下去說:“事情過去得太久,我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但是若要回憶,簡直就像生在昨天。回到雁城以後,我一邊等分配一邊玩,那個時候才二十歲,特別貪玩。當時雁城有了一個大型的滾軸溜冰場,我幾乎天天泡在那裏,呵,十多年前我和現在所有的毛頭小夥子一樣,全身上下有用不完的精力,為著玩樂廢寢忘食,冰鞋上的滑輪像長在腳上。”
“後來有一天,我在溜冰場看到幾個小流氓欺負兩個女孩兒,我當時脾氣大,又從部隊回來不久,正義得很,忍不住出手幫了她們。其實說實在的,做這事的時候真沒想過什麼英雄救美,純粹是看不下去,沒想到其中一個女孩從此對我很崇拜,天天粘着我。”
“虛榮心吧,虛榮心作祟,你想想,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放在現在也就是個念大二的學生,什麼都不懂,身後面有個漂亮的小姑娘成天屁顛屁顛地跟着,在你一大群狐朋狗友面前特給你面子,哥前哥后的叫,哪個男孩會不驕傲自豪?一來二去的,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後來的展有些老套,但卻很實在,雁城這樣的故事天天都在上演,那女孩兒生日,請了我和一幫朋友出去玩,大家喝高了,醒來的時候現她在我身邊。更糟糕的是,大家都是一次,什麼保護措施都沒有做……也不懂做。“
林婉輕輕說:“所以你娶了她?”
董翼點點頭:“她家裏很有錢,管教一直挺嚴,突然出了這種事,整個家庭都快瘋了,她爸爸逼着她去把孩子做掉,而且要她保證永遠都不再跟我來往。誰知道那小姑娘平常看上去文文靜靜卻也是個烈性子的人,跑來找我,說只要我給她一句話,她哪怕從此不回家都可以。我現在都記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她整個人都被淋濕了,全身直哆嗦,她說董翼,只要你說我們在一起,我什麼都可以不要。我看着她說行啊,那咱結婚吧。”
林婉呆:“你愛她吧?”
董翼苦笑一下:“這個問題她問過我,我也問過自己,老實說,我還真不知道。可是當時我是鐵了心,人家一個小姑娘,為了你,不管不顧,好好的家都不要了,就這麼投奔着你過來,你給人一句我還沒想好,那是人做的事情么?喝醉了怎麼樣?喝醉了讓人懷孕,就可以不負責任了?沒這道理啊。我們兩個把家裏的戶口本偷出來,悄悄地去領了結婚證。完了以後她把我帶回去,結果被她爸爸打了出來,連她也不認了。我讓她跟着我回去,家裏看見木已成舟,說不得什麼,當時我哥單位分了個小套房,我媽就去和他一起住,把家裏的老房子給了我們。”
“結了婚以後才知道事情遠遠不是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我分配去的那個工廠是老國營單位,每月三百來塊錢,不要說她懷着孕什麼都不能做,就算她沒孩子,以前在家也是個千金大小姐,什麼苦都沒吃過,我們兩個當時都才二十歲,誰也不懂讓着誰,慢慢地開始吵架。一吵她就哭,她一哭我就煩,一煩就往外跑,回來以後她哭得更厲害,唉,總之是惡性循環。後來沒辦法,只好把我媽從哥家裏接過來照顧她。孩子出世以後,情況也沒能緩解。如果說剛結婚那會我還懵懂着,有了孩子以後就真的不同,把孩子抱在手上的一霎那間就長大了,醒悟自己是父親了,是這個家庭的一家之長,必須對自己的老婆孩子負責任。當時正好幾個朋友在外面做了點生意,我想多賺點錢,於是白天在廠里上班,晚上去他們那兒幫忙——只是這樣錢雖然多了點,對家裏的關心從此就更不夠。”
“孩子滿月不久的一天,我媽上菜市場買菜,回來的時候,現家裏起了火,我家是那種老式的木頭閣樓,電線像蜘蛛網似的亂接,一燒起來就不可收拾,消防隊也進不去,等好不容易救下來,人已經沒了。”
林婉啊的驚叫了一聲。
董翼低聲說:“大人和孩子全死了,很慘。後來警察局來人查,說是牛奶鍋放在爐子上沒人看着,她……太累了。這十幾年,我真是不太敢去想她,有時候想起,也總是記得她在哭,細細地啜泣着,孩子生下來以後也還是哭,她自己還是個孩子呢,突然就成了媽媽,孩子整晚整晚地鬧,一哭她就跟着哭。我那時候實在太年輕,不懂事,總覺得男人就應該在外面多賺錢,讓她們母子的生活過好一點,就是盡到了自己的責任。後來我甚至懶得與她爭吵,因為覺得她無理取鬧,可是我沒想過她成天圍着我吵是希望我能夠更重視她。”
“人家說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這話是有道理的,我年輕的時候性子很狂,愛好勇鬥狠,覺得世界上一切都在自己腳底下,什麼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又覺得一個男人講出去的話就是板上釘釘子,不能反悔。可是我沒考慮過自己有沒有這種能力,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許什麼樣的承諾,就必須有什麼樣的能力,如果硬要做與自己能力不相符的事情,是有可能害死人的。”
“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實在沒辦法在這個城市再呆下去,一個人在外面流浪了幾年,和人合夥做了點生意。有一年過年,我突然很想家人,偷偷回來,打算看他們一眼再離開,誰知道剛好碰到有人欺負我哥。我幫他出了頭,回頭我哥對我說,好好看看這個家,看看年事已高的母親,你難道還忍心走?”
“我不忍心,那次回來以後才現我媽經歷了這麼大的事情,人已經完全憔悴得不成樣子,哪個女人能承受這麼大的刺激,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媳婦和孫子的屍體給抬出來?我真是不孝。”
林婉輕輕說:“那後來呢?”
“後來我就留了下來,跟我哥一起做。開頭幾年,特別難,工人不好管、工程不好接、帳也不好要,銀行不願意給小企業貸款,幾次都是死裏逃生,再後來終於慢慢有了起色,成立了自己的房地產公司。”他嘆了口氣:“我們董家風水不好,凌翼地產做的一個項目,我哥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就這麼把我嫂子和兩個孩子孤零零的撇下了,從那以後,不管生什麼事情,都是我一個人在撐,有時候覺得真的很累。”
“林婉,知道這些以後,我不知道你會怎麼看我。你家裏能把你教得這麼好,不必想,一定是世家,他們會希望自己的女兒跟什麼樣的男人在一起?或許不需要有太多錢,但一定要健康活潑,跟你年歲相當,受過好教育,能夠陪着你一起風花雪月,職業最好是醫生、律師或者公務員什麼的,再不濟最最起碼也要身家清白,沒有任何不良記錄。十年前的我已經不合格,更何況現在?但是如果真換成當年的我,以我的性子,一定不會管別人怎麼想,死活先把你追到手再說,可現在,我真的沒把握自己做得對不對,我怕你會不幸福。”
他忽然微微一笑:“其實你骨子裏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我的話才一開口就已經知道我想嚇跑你——說實話我真不捨得嚇走你,你走了,我會很難過,但如果你真走了,不管多難過,我也不會去追,因為這樣對你或許更好。”
林婉獃獃地望着董翼,這樣一個波瀾起伏的長篇故事讓她心內的衝擊很大,過了一會她鎮定下來:“你說對了,我是有些驚嚇,但是比起要從別人的口裏去猜測你是個怎樣的人,我寧願被嚇一次。”
她把身子往身後的黑色絲絨沙里靠,幾乎要把整個人陷進去:“就好像我有一個很喜歡的珠寶盒子,明明心裏想打開,但是別人都告訴我說裏面有隻蠍子會咬我的手,弄得我想開又不敢開,只好圍着那隻盒子打轉,心裏雖然害怕又捨不得捨棄,這種感覺很痛苦。”
“現在我總算打開了那個盒子,現裏面根本沒有咬人的蠍子,只有……”她思考一下:“只有一隻蝦,或許長得跟蠍子有點像,卻沒有它的毒針。”
她眉眼彎彎地笑了,向董翼緩緩伸出手:“我最愛吃的就是蝦——頭先我就跟你說了,我膽子大得很,你嚇不走我。”
董翼深深看着她,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像拉住一個撒嬌孩子似的伸手拉起她:“這種情況很少,幾乎讓我不知道如何應對,沒什麼女人敢這麼明目張胆地說要吃了我,林婉,你是一個。”
他們兩個密密靠在一起,客廳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燈在牆壁上反映出彩虹的顏色。
林婉誠懇說道:“我知道這時候應該說些安慰你的話,可是我真想不出該說什麼好。也許有些人覺得你應該內疚一輩子、終身不再另娶才算得上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可是這件事已經折磨你這麼多年,如果能讓你開心一點,我寧願別人說我自私,真希望有一天你能夠永遠忘記這場噩夢。”
董翼握住她細膩的手掌,把她的身子拉近一點,讓她靠到自己的肩頭:“不必寬慰我,現在這樣就很好。”
“也許往事對你來說會永遠在心裏留下疤痕,我也不指望你真的可以忘記,但是我一定會努力讓你只有時間和精力記得我,沒有空閑去想別的。”
董翼笑了:“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你惹麻煩的本事一流,能讓身邊的人時刻提心弔膽。”
林婉把這話當恭維話聽,她得寸進尺:“那我們從此不再提這事了好不好?”
董翼輕輕回答:“好。”
林婉把臉埋進他的衣服里,細羊絨的服裝料子撫到她的臉頰上,有種麻麻痒痒的感覺,她嗅着董翼身上淡淡的古龍水和煙草味:“已經是全部了吧?“
董翼微微一怔:“什麼?”
林婉抬起頭嘻嘻笑起來:“你的事啊,是不是已經是全部了?別再多了,我頂多能承受這些了。”
董翼憐愛地看着她那張秀氣玲瓏的面孔,淡淡笑道:“恩,已經是可以告訴你的全部。”
林婉復又倒下去,懶洋洋地賴在他身上眯眼睛:“吃飽喝足又聽了故事,真想睡覺。”
董翼輕笑道:“這種氣氛,你說這話會讓我誤會。”
林婉說:“其實小時候我真挺想做那種隨時都能讓人誤會的女人,我覺得她們特漂亮,嘴唇塗暗紫的口紅,纖長的手指上夾一根煙,旗袍叉要一直開到腰,一說話就吐一口白煙,真是顛倒眾生。”
董翼大笑:“真是個孩子,盡說傻話。”
林婉不服氣地說:“我才不是孩子,我都二十四了。”
“不過,”她轉念一想:“靠在你身上的感覺好像我爸爸啊,又暖和又舒服,都不想起來。”
董翼哼了一聲,把她往旁邊攘:“回去找你爸爸去!”
“我不要。”林婉把身子往他身上粘:“我喜歡你,要靠在你身上。”
董翼身子一震,日常淡定的心裏竟然泛起一陣奇異波瀾,他慢慢說道:“林小姐,你真是直接又大膽,難道現在的年輕女孩都像你這樣勇於告白?”
林婉一點也不臉紅,認認真真地說:“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樣,也管不着,反正我知道我喜歡你。但是如果我不告訴你,你又怎麼會知道?像你這種人,心眼多,愛東猜西猜,那多累啊,難道談戀愛不應該輕鬆愉快么?為什麼要吊人家胃口?又不是做買賣。”
董翼無話可說。
林婉繼續肯定地說:“這又不丟臉,而且我知道你也一樣喜歡我。”
董翼嘆了口氣回答她:“林婉,你天真得近乎可恥。難道你對你之前的男友也是這樣?”
林婉嗯了一聲,她輕輕說道:“可是人家好像不太喜歡我——我也想改來着,又改不了。”
董翼很驚訝:“怎麼會有人不喜歡你?”
林婉理直氣壯地點點頭:“我也這麼覺得。”
他們兩個一起轟然笑起來。
林婉拉着董翼窩到寬大舒適的沙里聊天,像沒骨頭似的靠在他身上不肯起來,喋喋不休地把自己小時候的事情說給他聽,零零碎碎,幾乎像麵包屑一樣瑣碎。
但是董翼聽得很認真,有時候還忍不住評論:“你怎麼那麼笨?”
林婉火了,拿身邊的抱枕去丟他:“怎麼叫笨?你怎麼不說我是純潔善良的好孩子?哪像你,從小調皮搗蛋跟人打架!”
董翼擦了擦鼻子:“男孩調皮一點才正常,不然就顯傻了。”
林婉看着他心裏直納悶,這個男人平常因為沉默與威嚴總顯得讓人難以親近,甚至讓人心生懼怕,可為什麼現在他的每個動作就能這麼親切無比呢?眼前這一切真是像夢一樣美好,她陶醉地說:“我覺得啊,我們兩個有緣分,俊男配美女,多不容易。”
董翼明顯有些不以為然:“中國人對於一切不能理解的事物展都歸結為緣分。”
林婉正色說道:“可不就是緣分,不然地球人這麼多、中國人這麼多、雁城人也這麼多,你怎麼就偏偏喜歡我,我就怎麼偏偏喜歡你?這是多少億萬分之一的機會啊。”
董翼馬上贊同:“是緣分!的確就是!”
林婉想了想:“雖然很多人都唾棄我,當我始終相信有這樣的愛情:當我對他笑時,他會覺得快樂,當我對他哭時,他會感到心痛。當他看着我時,他會覺得世間無可取代,當我離開他時,他會痛不欲生。他的眼裏只有我,他的心裏也只有我。也許你經歷過的事情太多,也和其他人一樣不相信這樣的感情存在,但我還是喜歡你,因為你有擔當有責任感,讓人可以心安理得的依靠,任何問題,你總會有法子解決,只要你承諾的,我就可以相信。”
“我知道現在很多人談戀愛,到了後來都會有一方對另一方說,我必須對你負責任,所以我們不能夠再在一起,因為我給不了你想要的。這些——我覺得都是可笑的謊話,當他們愛情正濃時,各種海誓山盟像流水一樣從嘴裏說出來,但是說過就忘記,到分手的時候就會拿責任兩個字說事。如果這也是所謂的責任,那可真是太讓人失望了。”
她抬頭看着董翼,眼睛像閃爍的星星:“可是你不會,我知道,你要麼就不說,但是如果說了,就一定會做到。所以,”她獰笑一聲:“這樣的男人出現在我面前,我怎麼可能讓他跑掉!”
董翼看她像個小狐狸似的不懷好意地笑着,突然把頭低下,深深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