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1.第一章

“都戌時了,大學士怎麼還沒回來?難不成留宿宮裏了?”

“不可能,留宿早有消息了,再等等吧。”

寬敞的石板路邊,兩個宮女緊緊挨在一起,一個手提燈籠,一個搓掌呵氣,寒風肆意的吹,冷的讓人髮指,這該死的天氣,大家都在暖爐邊休息着,偏偏她倆還在守班,只因清閨姑娘的一句話:大人還沒回來,你們兩個到路口迎一下,大冬天摔倒可不是鬧着玩的。

就這樣,兩個宮女就被安排站在路口了。

提到這清閨姑娘,三言兩語還真無法形容,聽說她家世不好,父喪母孤,九歲那年靠個親戚攀上容嶼學文,學費是不用交的,拿月錢來抵,名曰:勤工儉學,如今十七歲了,出師沒出,倒開始掌管起學士府來,管家聽她的,小廝聽她的,就連她們也要聽她的,大家都尊稱她‘姑娘’,意思是半個小姐。

然而清閨姑娘到底不是正牌的主子,她所享受的一切都是因為師父,因為命好,因為走了狗屎運,在同一水平線上,這種心態逐漸被扭曲,大家表面上恭恭敬敬,私底下頗多怨言,尤其是今日讓宮女挨凍,她自己坐在屋裏暖手,這矛盾再次被提升了:“姑娘姑娘,她算那門子的姑娘?要不是她,咱們哪能在這挨凍?早就回去休息了!”

“可不是?自己在屋裏暖手,卻害我們在這裏挨凍,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想關心大人自己來啊,讓別人凍着算什麼本事?欺負我們沒有師父嗎?”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嘴裏罵罵咧咧的,儼然沒注意清閨已經站在這裏很久了,等反應過來,兩人嚇了一跳,說話溫吞了,頭低得跟躲鼠一樣:“姑……娘……”

鄭清閨倒是面容平靜:“大人還沒有回來嗎?”隨便一問,兩宮女紛紛點頭,鄭清閨淡笑道:“既然如此,這裏就交給我吧,兩位妹妹的床鋪剛剛被我放滿了物品,應該不能睡了,要不今晚你們睡柴房吧,哪裏暖手又暖腳,冷了還能臨時生火,最適合怕冷的人。”

兩人面面相覷,很為難道:“姑娘饒命……”

“當差要有當差樣,誰讓你們亂編派人的?今兒編派我是小,明兒編派大人可沒那麼輕鬆。”

清閨冷訓了兩句,想想還是放她們回去了,公歸公,私歸私,明日她們還要早起,有情緒也不能耽誤她們睡覺,兩宮女一聽讓她們休息,立刻把燈籠塞給她跑了。

夜漸漸的深了,地上慢慢布上一層銀白色的霜晶,接着花兒草兒都受到了感染,清閨站在花台邊等待着,寒風席捲而過,冷的讓人髮指,她強忍撐着冰痛的雙腳,堅毅得一動不動,別人都說她命好,走了狗屎運,誰又看到她真正的付出?從求學到現在,她承載的痛苦太多,除了家庭方面,還有師父方面,要怨起來一天一夜都怨不完呢。

哎,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罷,對了,師父怎麼還沒回來?

明明說戌時回來,怎麼還沒回來?師父一向準時,今天到底怎麼啦?不會宮裏又出什麼事了吧,想着想着,心不由得緊揪了起來。

等啊等,不知等了多久,她忽然聽到不遠處有人說話,接着就看見傅泰打着燈籠,同容嶼緩緩走來。

“師父!”輕輕一喚,她帶着俏皮的笑。

容嶼冷瞥她一眼,嚴厲道:“這麼冷的天,你怎麼站在風裏?披風呢?”

“在屋裏呢!”

容嶼撐起披風的一角,蓋上她的肩道:“給你做披風也是個擺設,早知道你那麼不在乎,當初就不該浪費我那麼多張兔皮。”邊責備邊攏着她進屋,屋裏暖烘烘的,不知什麼誰架得炭盆,容嶼解下披風,坐在梓雕椅上暖手。

清閨從膳食房裏端來一個碗蓮子粥,遞給容嶼,容嶼吃了幾口,望着她道:“這些年,師父來回奔波,學士府難為你打理着,有時候想想還真過意不去。”

“這話太見外了!恩師授教那麼多年,弟子無以回報,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終算不得什麼。”這話並非客套,任何事情都不是白攤的,拜師亦是,當初拜師時他說他會盡心授業,但她必須付出勞力,她同意了,本來以為她會安安靜靜的等到出師的那一天,誰知十五歲那年,師父突遇家變,遠在洛陽的父母、弟妹、家僕,全家上下一共八十餘口全部被殺,他匆匆趕回去,再歸來性格大變,除了無心授課,待人更是冷若冰霜,她費了好一番心思來救贖他,對她來說,他就是她的親人。

容嶼吃完了粥,像往常一樣問道:“上次交你給的書,你讀幾本書了?”

“我……”清閨囁嚅着,額頭上漸漸泛起了冷汗,糟糕,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那疊書在監督膳房時被打濕了,問是誰幹的,沒人敢承認,她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就把書擺在院子石凳上曬着,誰知才曬半天就找不到了,最後在狗洞裏發現一堆廢紙,她撿起腳底零落的小紙片,辨了辨,這不正是她的書嗎?旺財居然把她的書給啃碎了,該死的,這狗怎麼還吃書啊?想想才恍然大悟,那書被打上了骨頭湯。

容嶼彷彿看出破綻,一皺眉:“你沒看?”

清閨不知該從何說起,也不敢說書是被旺財啃碎的,就含糊道:“弟子看了,但看着看着就把書給看丟了,本想稟告師父的,又怕師父嫌煩,所以就一直瞞着,我發誓我不是故意的。”話才說出口,容嶼的表情漸漸的轉冷了,清閨無法目睹師父的失望之情,就補充道:“雖然書沒看,但是我的劍大有長進!師父,我練給你看看行嗎?”

“不用了!放你明日出去借書,借不到,回來跪板釘!”“啊?一定要跪啊。”“不然呢?”“好,弟子照辦就是。”

第二天,清閨去萬書閣湊書,湊了五本,還少一本《兵策》,問館長,館長也不甚清楚,問其他人,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清閨心想,完了,補不齊了,憑她對師父的了解,這會釘板跪定了,怎麼辦?找護膝嗎?

清閨在小道上盪悠,走到東門,看見大榕樹下坐了不少人,原來是一群貴公子在聽老者說書,那老者口若懸河,說的繪聲繪色,惹得底下人紛紛鼓掌‘叫好’,清閨興緻來了,也加入其中。

那老者說了很多,他說孫悟空如何如何神通廣大,大鬧天宮偷丹藥,老子如何如何智勇雙全,劈手開山降青牛,還有劉備如何如何英勇善戰,從而一統天下,也許故事離奇曲折,跟書上描寫的完全不一樣,清閨聽的入迷,一場才罷,忙不迭起鬨道:“先生,這也太離譜了,沒有稍微貼近生活一點的?”

老者端茶潤喉,好像沒聽見她在說話一樣,他徒弟嘴巴好像挺快:“姑娘,你走錯地方了,這裏評書授業,不收女弟子!”

“女的怎麼啦?女的就不能學評書嗎?”

小徒弟道:“自古女子以相夫教子、勤儉持家為德,學了評書還不成了油嘴婆子?”

清閨真是太無語了,正要理論一番,這時旁邊有人說‘三思,她是顧大學士的女弟子’,那徒弟一聽,立刻向老者請教,老者沒有反對,於是清閨留下來了。那老者繼續講故事道:“既然有人要聽生活上的故事,那老夫就說一段歷史,名字叫《王齊盜珠》。”語落,底下人紛紛叫好,老者一拍醒木:“話說玉山西邊有個琉國,那裏依山傍海,世代盛產珍珠蝦貝,一日XXXXX……”

清閨一邊聽着,一邊碰了碰旁邊的少年:“哎,那老頭是誰呀?怎麼從來沒見過?”

“他是館長的親戚,之患先生,前兩天郡公大人特邀來的。”

“哦。”清閨定定的看着,故事沒怎麼聽,反倒觀察起那鮮活的表情來,那老者額頭很寬,說起話來兩眼鼓鼓,口若懸河,什麼詩詞、順口溜簡直呼之即來,大概內容就是琉國祖塔丟了夜明珠,派俠客王齊去偷,王齊偷珠回來,琉王吝嗇不肯行賞,說他是刺客並殺了,惹得眾人一陣嘆息。

清閨也嘆息一會,心想,這琉王也太渣了,居然這樣對待王齊,真該千刀萬剮。

場面紛紛陷入低落狀態,那老者卻得意洋洋,忽然筆鋒一轉:“王齊死了以後,他的靈魂榮升到了天上,見到了玉帝,玉帝深感不平,暗中作法,於是就有了百年前的‘南督之戰’璃國大意滅琉國。”

眾人紛紛鼓掌,老者斜睨着大家,一本正經的又問:“你們知道琉國為什麼總打不過璃國嗎?”底下人搖了搖頭,清閨也好奇起來,不料老者卻道:“那是因為他們愛珠如命,不懂得取捨,都打仗了還拖着珠寶箱子哪裏逃得走?當然被老璃王打得灰頭土面。”

底下人一陣轟笑,都說老者太損了。

清閨無動於衷,其實她對琉國沒什麼概念,只知道百年前已經覆滅了,至於打仗拖着珠寶,這等稀罕事還是第一次聽說,由不得付之一笑。

****

那麼離譜,那麼詭異,清閨竟然聽了八大段子,看看太陽,不得了了,已經到小晌午了,這時候師父大約開始下朝了,清閨起身走了,回府後,師父不在,清閨捧腮想着老者的故事,一喜,提筆在宣紙上畫了起來,不一會兒一副活脫脫《王齊盜珠》就出來了,清閨滿意拿着畫作,又上了些顏料,正專註,容嶼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你在幹什麼?”

“畫畫啊!”

容嶼抖起畫紙,只見紙上畫著一個頭戴斗笠、滿臉大鬍子的怪人,怪人舉着大刀,面容凶煞,儼然就是關公在世,不由得一皺眉:“這是誰呀?”

“一個武將。”

容嶼音色帶挑:“關公?”

清閨咋舌,整個人都不好了:“師父怎麼能說他是關公呢?他可是琉國的大英雄,王齊。”

說才說完,容嶼臉色頓時暗了:“讓你去找書,你居然去聽這麼沒有意義的故事,虧你是我容嶼的弟子,書呢?拿出來我檢查檢查。”

“少了一本。”清閨怯怯遞上書卷,任由師父一頁一頁的翻看,誰知容嶼卻道:“不是全在這嗎?哪裏少了?”

“還有一本兵策啊,師父您難道忘了?”

“無妨,那是之前師父兼任綏陽軍師時,途中有感而作,你隨便看看就好,沒必要全部記下來!”容嶼言辭平淡,就像討論天氣一樣,清閨這才幡然醒悟,原來是師父的墨寶啊,難怪書皮不一樣呢,可惜她愚鈍,翻了好多頁都看不下去。容嶼大約也猜到她看不下去,又說:“有些策略你可以不背,但絕不能一無所知,別的不說,這出門的東南西北你總要認得,不然你說你是我容嶼的徒弟,我也跟着沒臉,我容嶼的徒弟豈能是個俗人?”

清閨想想也是,可那本書的下場太凄慘了,思來簡直是有辱恩師,不由得低頭:“對不起啊,師父,弟子今後一定會好好學習,絕不給師父丟臉。”

“嗯!好。對了,有件事我要跟你說一下!”容嶼近在咫尺,眉眼非常好看,他從青袖遞出一個冊子:“三年一度的民俗大會快要開始了,師父明日有事,你拿着這個冊子去找余孝佑余學士,有空順便打打下手!”

清閨忐忐接過冊子,不敢怠慢。

容嶼已經見怪不怪了:“記住,不懂要多問,不要擅作主張,為師等閑會去監察!你好自為之。”

清閨怯怯然:“師父啊,今年的民俗大會還在梅苑嗎?”容嶼‘嗯’了一聲,清閨有些慌亂:“為什麼不換個地方?”容嶼反問:“為什麼要換個地方?”

“那地方死了兩個貴妃了,鬧鬼……”

民俗大會三年一次,近兩屆好像事發頻頻,上上屆,也就是六年前,宮國和親公主殉樓而亡,三年前,昭國公主殉樓而亡,兩個公主都留下大量的筆書,第一個公主寫的是失寵、小產和無限落寞,第二個公主寫的是自憐、孤寂與思鄉,兩個公主似乎都是落寞而死,公主死後,守門的說裏面常常鬧鬼,古怪的事隔三差五總要上演一次。

容嶼面容冷清,不屑一顧道:“人死如燈枯,這燈油都幹了,又怎麼能點得着?你的書都讀到哪去了?居然還信這個?”

清閨低了低頭,不敢再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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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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