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舊人1
從酒樓出來,樓石陰沉着臉,一句話沒說,便就先打頭走了。
阮媛本來笑着的臉孔,在樓石轉身離開之後,也撂了下來。她看了眼綠珠和綠柳手中的東西,心裏很不是滋味。書肆在城北,而劉家和阮家在城北。來回要走小半個時辰,阮媛捨不得雇馬車代步。於是,主僕三個順着來時的道往回步行。
從窮過到富日子,接受快,習慣順利。然後從養尊處優再回到赤貧,阮媛真的是費了好大的力氣適應。但她也知道,從她和樓石離婚起,也就要跟以前的生活一刀兩斷了。即使是公主府,她也回不去了。
她對於趙寧來說,是個沒有用處的人。她幫不了趙寧,也就沒了價值,那麼,阮媛若還在公主府獃著,便就如一個客居朋友家的士子,變成了這個人家裏的師爺,或者連師爺都不如,與公主府里的僕役奴婢只差一張賣身契了。
這一點,阮媛清楚,樓石也清楚。所以阮媛接到什麼,也不會去問趙寧,樓石也不會擔心被拆穿。快到劉貴家門口時,阮媛突然覺得乏了,順着那個河岸邊上,阮媛尋了個石頭,靠着岸邊掉光了葉子,只有干細的柳條的柳樹榦上,望着水面發獃。
從書肆走到這時,阮媛身上已經出汗,但只坐了一會兒,便就覺出冷來。阮媛不自覺地拉了拉衣服,兩手環胸。天雖沒晴,但小雪已經停了。水是綠色的,上面漂着還未爛掉的浮萍,和着枯敗的樹葉。
綠柳小心說道:“姑娘若是覺得累了,就去姨太太家裏歇着,何必坐這風口上,再涼着受了病,可不是玩笑。”
阮媛見綠珠、綠柳兩個人臉上寒氣頗重,知她倆也冷。也沒多說什麼,就站起身來,直奔劉家。到門口時,臉已經掛上笑。
綠珠和綠柳對視了一眼。
小孫氏正在院子裏使喚小丫頭燕兒收衣物,而老婆子則在廚房裏忙活晚飯。見阮媛進來,笑道:“你說去買書,怎麼才回來?不好買嗎?”
阮媛笑着回道:“沒有,路上碰見個以前認識的人,敘了會兒舊,又請他吃了頓飯,所以晚上。”見小孫氏一臉的喜氣,又問道:“怎麼了?看小姨好像很高興的樣子,有什麼喜事?”
小孫氏笑道:“過晌午的時候,你娘讓人給我送了件毛大衣來,說是公主派內官送來的,你們家裏一人一件,竟連我都有了。你說這可不是喜事?我雖然沒見過毛衣服,但好壞總能分出來的。好東西,只用手一摸,便就知道了。你進屋裏看看去,你見過世面,那毛、皮子,我往身上一披,暖和得很呢。”
阮媛問:“沒有表兄的?”
小孫氏邊拉着阮媛往屋裏走,邊笑道:“你表兄不是有了嗎?公主讓人送的,能想起來已經不錯了,你還想讓人將你所有親戚都送了?你這孩子,太貪心了,小心明兒什麼也不給你了。”
綠珠不用吩咐,進到劉家院子,便就拿着醬牛肉去了廚房。
阮媛面上並沒顯出多高興來,語氣淡淡地說道:“小姨,我買了醬牛肉來晚上加菜。我去看看錶兄,天也不早了,一會兒就回去了。”
小孫氏笑道:“你這孩子總破費,已經砍了肉了,還買那個幹嘛?要不你就別走了,我打發婆子和你娘說聲,你晚飯在這兒吃,完晚上就跟着我睡,咱娘兩個說說話。”
阮媛站起身,從綠柳手上接過書來,然後笑道:“我白天都在這兒,晚上再不回家,我娘又該說我,讓我給小姨認娘了。”
小孫氏拉着阮媛的手道:“我可不就當你是女兒?明兒索性我就將你認了,我看你娘還敢不敢這麼說你。”
阮媛抿了抿唇,並未應承。劉貴每日,便就是在看書,讀書、試寫文章中度過,對於明春,可以說是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態。所以,他的頭髮也是亂的,臉也都是阮媛強逼着才會洗。更別說活動筋骨,除非是想題想太難了,才會站窗口站會兒,醒醒神。
至於炭火,劉貴不讓生,說是冷讓人精神。屋子一暖和,便生困意,有礙學習。當然,阮媛拿過來的皮裘,他也不肯披在身上。
阮媛再笨,也終於承認,劉貴對她,全沒了上輩子時的那種情義。
其實阮媛說不上有多傷心,只是一種惋惜。曾經有個人那麼的愛她,她不知道好好珍惜,等到能珍惜的時候,卻又不知道什麼原因錯過了,消失不見了。而且是再也找尋不回來了。
而且她又不甘心,明明他曾經那麼愛自己,怎麼就會變成這樣?他果然是喜歡呂倩嗎?而這又是怎麼發生的?他喜歡呂倩什麼呢?
阮媛進去時,劉貴正在窗下的書桌上寫文章,雖然外面還很亮,但此時,室內已經暗了。劉貴知道進來的除了阮媛別有別人,所以頭也沒抬。
“怎麼不燃上蠟燭?屋裏光線暗,對眼睛不好。”阮媛皺了皺眉,極為順手地摸出蠟燭來,用火石點燃。
劉貴沒出聲,繼續寫着文章。阮媛便也就不再出聲,就坐在劉貴不遠處,看着他。劉貴這般刻苦,是為了擺脫她的接濟,還是想掙個名頭出來,好有追求呂倩的資本?她和劉貴離開家鄉以後,某種程度上而言,都已經背叛了他們最初的目標。
那種為了改變貧窮,出人頭地的目標,她和劉貴在進京的這一刻,全都先後拋棄了。改而追求別的,更難把握的東西。
劉貴一直不抬頭。阮媛長嘆了一聲,與以前一樣,靜靜地退了出去。從劉家出來時,比往日裏時間要早。可是阮媛沒有回家,而是在拐角處,雇了一輛驢車,直到了公主府的後門。
在隱蔽地方,阮媛靜靜地等着,盯瞅着從劉家進到公主府後門的那邊街角。綠珠和綠柳勸她回家,可是如何勸得動?綠柳只得去成衣輔子,給阮媛租了件大衣服幫她披上。
天大黑了的時候,阮媛便就見着先在劉家時,多說一句話也怕耽誤了科考,早點會蠟燭都覺浪費的劉貴,與阮媛一樣租了驢車來。阮媛就那麼瞧着劉貴給公主府後門的人塞錢,那熟稔的樣,一看就不是頭一回來。
然後,劉貴這一次,依然是失望而歸。
看着劉貴落寞離開的背影,阮媛一聲沒出,只是平靜地看着,接受了一早就猜着的事實。綠珠和綠柳還以為阮媛會衝出去和劉貴吵,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
第二天,阮媛和平日一樣,就像什麼沒發生一般,照舊去了劉家。依然砍了肉,依然陪着小孫氏呆了一天,才回家。
然後,有一天,阮媛與大孫氏說,她想認小孫氏當乾娘。大孫氏愣住了,然後抱着阮媛便就是一頓的哭。還有什麼大孫氏猜不着的呢?
小孫氏雖然是大孫氏的妹妹,但站在當娘的立場上來看,小孫氏做得,大孫氏完全理解。因為換成了大孫氏自己,大孫氏也不會同意自己眼看着飛黃騰達的兒子,娶個合離的女人。雖然這個女人是自己的親戚,又不是被休棄,但,哪個當娘的,都不會輕易接受的。
更何況,劉貴又沒有表現出非阮媛不娶的意思來。在大孫氏看來,一切,不過是阮媛的一廂情願而已。而認了乾娘,不過是阮媛為自己找的台階而已。這讓大孫氏如何不傷心?
小孫氏收阮媛做女兒,只請了兩家人吃飯。呂倩身子不便,阮媛也沒有請。只是認完之後,派綠柳給呂倩送了一封信。告許呂倩,她和劉貴已經是兄妹關係,以後的事情,與她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從那以後,阮媛倒也安份起來。也不再天天往劉家跑,在家當起了乖乖女。當然,並不是幫着大孫氏幹活,阮媛從來不是個愛幹活的勤快人。在大孫氏看來,只要不亂跑,就已經很乖了。
阮媛打算着,就當她從沒嫁過樓石,然後也沒想過要嫁劉貴。就那麼當個聽話的女兒,等着阮峰和大孫氏給她找婆家,老老實實地過日子。
就快春節的時候,阮峰迴家,手裏拿着一個大紅燙金的帖子回來。面上的表情,極為的奇怪。大孫氏和阮媛也都瞧見,不禁都問道:“這可是哪位上司給的?”
阮峰道:“你們可猜不着。”
阮媛笑道:“能給爹爹下帖子的還能有誰?若說起來,上回爹爹的上峰家裏請宴,只需說一聲就行,哪裏就用得上帖子了?一般給帖子,要麼就是有求於人,要麼就是低於人。不過能用這種大紅燙金帖子的人,應該低不了,但爹爹又不是什麼高官。不會送錯了吧?”
阮峰嘆道:“我一開始也以為送錯了,可帖子上面寫着我的名號呢,再沒錯的。而且送帖子的人,叮囑讓我帶上家眷,這可就奇怪了,按理說,四品大員的家裏,不應該差丫頭婆子呢。”
阮媛聽了,將帖子拿到手打一看時,卻是國子司業,可不正是四品京官?與阮峰可以說是一點兒關係沒有,這麼無緣無故的下請柬。別說阮峰、大孫氏,就是阮媛心下也有些打鼓。
但又不能不去。越是這種一點來往沒有的人,突然給你下帖子,你越是拒絕不了。一則人家比你官大,而且還是大了許多級;二來,你若是不去,那便是不識抬舉。
而且那天又正好是阮峰沐休,借口都沒有一個。如何不去?
到了那天,阮峰早早地雇了一輛馬車,因為寬敞,總比雇兩輛驢車要省些。車上坐了大孫氏、阮媛、還有綠珠、綠柳兩個丫頭。本來阮媛不打算帶丫頭的,據阮峰打聽,聽說那是國子司業程朋的母親的壽宴。不用想,阮媛也知道,到時肯定會來很多女眷,就阮峰的品級,妻女身後帶兩個丫頭,不大像。
可大孫氏怕阮媛在姑娘堆里吃虧,非讓阮媛帶着。
待馬車只拐進程家那條街,果然見着許多女眷的車,停在門口。當然,在公主府住過,又嫁進過鎮北侯府的阮媛看了倒沒什麼,大孫氏可是頭一回來,那眼睛都不夠使了,馬車豪華得大孫氏直咋舌。
從來門口的人,最是會看人的出身地位,於是進進出出的人,那門上只管阮峰要請帖。阮峰和大孫氏沒覺什麼,老老實實地將自己的請柬遞給門上看。
可阮媛已經不高興起來。若是以前不管是鎮北侯府,還是公主府,這種四品小京官,想請她去,還請不動呢。
嘟着嘴,阮媛跟在阮峰和大孫氏身後,等着那門上來回再三的確認請柬是真的,方才放他們進去。然後並不算太過客氣地說道:“女客在內院,男客在南書房那邊。要是不認得,進去會有丫頭引路。這裏比不得一般人家裏,不得亂走。”
阮峰和大孫氏齊聲道:“這是應該的,決不會亂走。”
阮媛已經氣得就要質問門上,這便是他家主人的待客之道?可是綠柳卻在後面拉阮媛,並小聲道:“姑娘莫生氣,這種地方,要是姑娘吵起來,會給阮老爺惹麻煩的。還是忍一忍吧。”
一想到自己的父親,阮媛便就沒了脾氣。只得忍了,低着頭跟在大孫氏身後,副賢良恭儉的模樣。進到院內,頭分開之前,阮峰叮囑大孫氏和阮媛道:“你倆個在後院,也不用為了我怕得罪人,但也別惹事。咱們就老實的呆會兒,散了就回家。”
大孫氏笑道:“我們知道,這還用你說?”
阮媛心道:幸好兩位兄長沒來,要不然還得平白受許多閑氣。
大孫氏見果然有丫頭站在邊上,於是上前笑道:“有勞姐姐們,也給我們娘倆個帶帶路吧。我們頭回來司業家裏,怕走錯了再衝撞了貴人。”
誰知還沒等那丫頭答話,從身後便就傳來一個女生道:“哎喲,我還道認錯了呢。喲,這不是世子夫人嗎?呵呵……我說錯了,聽人說你讓世子爺給休了?那就是說,你現在不過是八品評事之女了。”
一聽聲音,阮媛便就不自覺的眉頭一皺。
大孫氏轉頭看時,來人是個和阮媛差不多大的姑娘,一身的環佩叮噹,模樣長得也還算得上周正。就只兩隻眼裏,目光有些刻利嚇人。大孫氏並不認得她,就問阮媛道:“這姑娘是誰?”(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