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他實在想不通,究竟是什麼緣故讓她毫不猶豫地揭了皇榜。
「當然不,我只是想……找個人。」
商慈一邊答一邊撩開車簾,舉眸望向遠處,只見此時可遠遠看到那景華山莊的模樣。春雨方歇,遠山間籠罩着一層氤氳的霧氣,景華山莊坐落在山腰上,飛檐翹角隱在薄霧之間,影影綽綽地勾勒出幾筆輪廓,威儀與秀致卻已交融並現。
想到在那處宮苑,或許會遇見久違的親人,商慈心底沒由來地一陣悸動,終於能結束苦逼的「被迫成為姜婉被迫混跡京城市井」的生活了!她好想念師兄,好想念師父和庚明,好想念在大澤山的清閑日子!
沒過多久,馬車停了,商慈跳下車,只見宮苑門口停着一排的馬車,侍女和小廝們忙着引客,熱鬧非凡。
碰巧身後的那輛馬車的車簾被挑起,下來一個人,商慈偏頭看去,喲,竟然是葛三爺。
商慈樂了,正準備和這位老熟識打個招呼,只見葛三爺見到她,先是愣了愣,緊接着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冷的「哼」,結結實實瞪了她一眼,直接拔腳掉頭進了宮苑大門。
不就贏了你兩千多兩銀子么,還是大半年前的事了,至於這麼小心眼么。
商慈挑挑眉,遞給門房當日揭下的榜文,驗查過後,被侍女引進了宮苑。
景華山莊乃是一處皇家別苑,其山水秀麗、雕欄玉砌的景緻自是尋常山莊不可比。
整個山莊依山傍水,一進宮門,就見溪流潺潺,環繞着望不見盡頭的桃花林,被雨水打落的花瓣漂浮在池面之上,灼灼夭夭的粉意沁入碧沉的潭水中,染了一池的芳菲。
侍女引着他們左拐右拐,穿梭在桃花叢中,雨後清新的泥草氣息混着桃花香,陣陣拂過鼻底,讓人聞之心曠神怡。
沒走多久,侍女帶着他們來到一處別館,尚站在門外便聞得大堂內傳出的嘈雜聲,邁過門檻,只見大堂內坐滿了人,目測有三十餘人,唾沫星子橫飛,亂鬨哄地糾成一團。
有手搖串鈴的鈴醫,有背着竹簍賣草鞋的,甚至還有魁梧着上身、腰間上別著倆大刀的,這是要玩雜耍嘛!
商慈搭眼掃視了一圈,在心中吐槽,這真是風馬燕雀什麼人都有啊!
除了葛三爺,商慈還瞅見了兩位熟人。
一位是白馬寺掌管香火的廟祝,胖和尚悟德,商慈總共和他打過幾回照面,說過幾次話,因為送孩子入白馬寺的緣故,算是有幾分交情在。
另一位梳着道士髻,一襲闊袖靛青色法袍加身,站在一群流球雜嘎子中倒顯得人模狗樣的,正是上清道觀的李贄。
商慈挑挑眉,她還有筆帳沒跟他算清呢!
那一陣她光忙着處理與姜府的事端,忙着開靈眼,倒是把他——這個當初下符咒害她的罪魁禍首給遺忘在一邊了。她與姜府的糾葛已了,他倆之間的帳還未清算呢,只能說「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
悟德正和一位身穿袍子袈裟的喇嘛聊得火熱,倆光腦門湊在一起,瞬間照亮了那一片天地,而李贄,作為京城第一道觀上清宮的代言人,被其他閑散道士眾星拱月地圍在中間,他二人皆沒有注意到商慈的到來。
商慈進了大堂后,自顧自地找了個空位坐下,拎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斟了杯茶,漫不經心地看向門口的方向,不瞧還好,這一瞧,瞥見來人熟悉的身影,當下手一抖,大半的茶水傾灑在桌面上。
來人頭戴紗笠,闊肩蜂腰,一襲玄衣束腰勁裝,隨着步伐走動,面前的黑紗晃動,時不時露出微抿的薄唇以及下巴堅毅又不失溫和的弧線。
商慈激動地擱下茶壺,倏地站起身來:「師……」
剩下的一個字同笑容一起凝在嘴角,商慈眯起眼,視線落在忽然出現在巽方身旁的陌生少女身上。
少女有着十分討喜的長相,秀眉朱唇,一雙靈動的杏眼掃視着大殿,閃動着稀奇的光,天真爛漫地仰起臉龐,扯住他的袖子,同他笑說了幾句什麼,後者輕點了點頭。
商慈回憶起她這十個月來在京城,風吹日晒地在大街上擺攤,時刻留意着過往的人群,生怕一不留神就和他擦肩而過,更因他為自己續命而日日內疚着,惦記着葛三爺那件可以抵消天道懲罰的法器,惦記着他的身體狀況……
而他呢,十個多月才姍姍來遲,身旁還有美人相伴,日子過得挺滋潤?
商慈心裏這個氣啊。
滿腔的期盼被澆了個透心涼,商慈開始沒心沒肺地想,或許這傢伙只是純粹來競選國師的,跟找自己一個銅子兒的關係都沒有,他那悠哉淡定的樣子,哪裏像來尋人的啊……
站在她身後的流光見她猛然站起身,又猛然坐下,探過身子疑道:「怎麼了?」
「沒什麼,這茶……咳,太好喝了。」
商慈冷冷地盯着相談甚歡的那倆人,看也沒看伸手就端過方倒好的茶,往嘴裏送,一不小心被燙着了。
差點被燙出眼淚,商慈忍着痛把茶盞從唇邊移開,看向巽方的眼神更是含着颯颯眼刀。
似乎是她的目光太過熾烈,巽方察覺到什麼,敏銳地朝她這方向望來,商慈和他目光一觸,倏地別開,把玩着的茶盞,彷彿在專心致志地品茶。
沒有捕捉到什麼,巽方很快也收回目光,亦找了處空位坐下。
見所有揭皇榜的人都到齊了,早候在一旁的太監此時走到大殿中央,清咳了兩嗓子,示意眾人安靜下來,待場面不那麼嘈雜了,老太監拔高音量道:「諸位,老奴是奉聖上口諭,負責照顧諸位的飲食起居,在景華山莊的這段日子裏,諸位若是缺了什麼短了什麼,盡可告知老奴。」
他方言罷,就有人七嘴八舌地嚷嚷:「什麼時候開始招選?」、「我們現在要做什麼?」
甚至還有大言不慚者問:「皇上什麼時候來?」
老太監依舊臉上堆笑,只是那笑容帶着幾分意味深長:「皇上日理萬機,是不會親臨這景華山莊的,現在請諸位依次上前,將自己最擅長之事寫下來,寫完便可離開此殿,自有侍女帶諸位回各自的住處,諸位只消安心地在此地休息幾日,其餘的事,屆時老奴會告知諸位。」
眾人這才注意到老太監的身後擺着兩張紫檀木條案,案上擺着四份筆墨紙張,且每份紙張前都有位侍女垂首候着。
於是照老太監的話,眾人按照座位遠近,每四人一波,紛紛上前書寫,每寫完一張,其前面的侍女便會依次將紙張收起。
輪到商慈,她沒有多想,提筆寫下「相術」二字。
寫完自己的,商慈微微側眸,好奇地看向兩旁,只見站在她左手邊的年輕男子寫下的是「房中術」,右手邊一位有着國字臉的中年男子寫的是「奇門遁甲」,而站在中年男子身旁的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婆婆,面前的紙張上赫然寫着的是「通靈」?
商慈當即訝然,怎麼一個比一個還要沒譜?
左手邊的男子寫完,亦偏頭去看商慈,商慈這才注意起他的長相,五官都出人意料的俊朗,是個少見的美男子,然而他給商慈的感覺很不舒服。他的皮膚油膩膩的,看起來像是打了一層蠟,透着說不上來的異樣。
尤其是他扭頭對自己露齒一笑時,連一絲笑紋也無,他的笑只是單純的唇角上翹、眼角上揚,更像是皮笑肉不笑,商慈當下毛孔炸開,一陣惡寒。
這裏的怪人太多了,商慈擱下筆,立馬開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