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住口!別念了,我不需要你為我續命……」
她急得大叫,蹲下身來,想吹熄青瓷燈,用吹的不管用,便用腳去踩。
然而這和觸碰師兄的狀況一樣,她的腳直接穿過燭火和燈台,落在了地上,她又想去破壞那幾道光束,但都是白費力氣。
最後,商慈哭坐在地上,看着已是滿頭白髮的師兄替她念完最後一個音節,任那光束拉扯着她往軀體那邊移動。
此刻,他們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對應着搖光星位的那盞青瓷燈,火苗漸小,跳動了兩下,不聲不響的滅了,只餘一絲輕煙。
巽方念完口訣后睜開眼,立刻便瞧見了那盞熄滅的搖光星位,暗道一聲不好。
商慈此刻僅差一步就能被拉回軀體。
她和自己的屍體並肩躺在草地上,臉上還在流淚,這時卻驟然颳起一陣罡風,她感覺到有一股巨大的吸力牽引着她,以風馳電掣的速度拉扯她飛到半空。
她掙扎着、揮舞着四肢,全是徒勞,那股吸力帶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抓着她不放,恍若是宿命指引。
而那力量帶着她掠過層疊的山巒、奔騰的江流,掠過無數的城池村落,終於在飄到一座廟堂上方時,將她丟了下去。
【第二章被石板拍死的兩人】
身體不斷地下墜、下墜,猛然間回魂,四肢有了實感,商慈緩緩睜開眼睛,她現在是在哪兒?
她有些迷茫地環顧四周——月白色的輕紗幔帳,燃着艾草的三足獸紋香爐,素雅的各類竹編裝飾,以及床榻邊坐着的那個衣衫半解、露出半塊赤裸胸膛的男人。
許是空氣中艾草的氣味使她找回了一絲清明,她的眼神由迷茫變成了驚疑,她倏地從床上坐起。
「醒了?」男人聽到動靜,偏過頭,皺眉問了一句。
商慈對男人的話恍若未聞,她腦子裏現在被各種疑問塞滿。
在被石板砸中失去意識之後發生的那些事,虛幻而縹緲,就像作了一場詭異的夢,但和師兄探裕王墓的種種又是那麼真實。
她死而復生了?師兄的北斗七星續命陣到底有沒有成功?為什麼她醒來后在這麼一個奇怪的地方?難道……
驚疑揣測間,商慈的目光落在牆邊案台的一面銅鏡上,她慌張地翻身下床,連鞋都未穿,直接赤着腳,大步走到案台前,一把拿過銅鏡。
就見銅鏡里的少女約莫有十五六歲,遠山眉、含情目、點櫻唇、冰雪肌,沒有佩戴任何釵環,及腰的長發凌亂地披散下來,身材有些纖瘦,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到她的美,反添了幾分弱柳扶風的楚楚動人。
雖然商慈私心覺得自己姑且也算個美人,但這張美到驚艷、頗有幾分禍國相的臉,絕對不是她的!
商慈放下銅鏡,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不但死而復生,還換了副好皮囊,改成任何一個人都會激動得手舞足蹈,但她現在怎樣都笑不出來。
做他們這一行,首要銘記於心的便是天道規則。凡事有因有果,有借有還,在天道面前,永遠討不了「便宜」這二字,若是為活人消災除煞還好說,偏偏她已經是一腳邁進陰司里的人了,就這麼生生地給拽了回來,師兄這般為她逆天改命,其中所要承受的因果,商慈不敢去想。
心臟怦怦急跳着,商慈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如今說什麼也晚了,還是先搞清楚現下的狀況吧。
再次環顧起四周,一垂眸,看見身上穿着的一襲灰袍素衣,她同時回憶起方才看到狀似寺廟的樓宇,難道這裏是庵堂?
這時手腕突然被人攥住,商慈回過頭,望見一張隱忍着怒氣和慾火的臉。
蕭懷崇本就等了她半天,見她醒了,不但無視自己的問話,跑來照了半天的鏡子,又發了半天的呆,連掃都未曾掃他一眼,全然當他這個大活人不存在,他如何不氣?
想起靜慧庵主之前說過的話,「這丫頭是初次待客,若有些地方不周到,還請多擔待。」
於是蕭懷崇平了平怒氣,沉聲道:「我在床笫之事上不喜歡強迫,你醒了也好,醒了好辦事。」
商慈盯着男人解束腰的動作傻眼,辦、辦事?
蕭懷崇抓住商慈的後頸衣領,像拎小雞崽似的,大步流星地走到床邊,並把她丟在床榻上。
他的動作粗魯,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意,商慈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床板有些硬,她的後腦杓輕磕在了架子床的邊角,當下就是一陣火辣辣的疼,趁着這痛意,一些不屬於她的記憶如雨後春筍般蘇醒。
這身體的原主應是剛剛死去就被商慈鳩佔鵲巢,所以她的腦中還殘留着些許記憶片段,這些片段是原主記憶中最為深刻的,或者說是對她傷害至深、刻骨銘心的,所以才會被留下。
因為是記憶中的場景,有些人說出的話都模糊弱化了,僅存下隻言片語,她只能憑他們的表情和動作來推測發生了什麼。
商慈憑着這幾段記憶畫面,大概弄清了原主為什麼會死去,以及面前這位登徒子是誰。
原主名叫姜婉,本是大家閨秀出身,父親在朝有任職,雖然品級不大,但也稱得上是衣食無憂的清貴世家。
姜婉的生母身體不好,在生下她后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姜老爺很快續了弦,後妻馮氏溫柔賢慧會持家,加上連生了兩兒一女,牢牢地掌住了管家大權。
正如話本子中寫的那樣,繼母有兩副面孔。在姜老爺面前,馮氏待她那叫一個溫厚可親,私下裏雖不至於打罵虐待,但也從沒給過好臉色。於是,身為嫡長女的姜婉在懂事起就過着爹不疼、娘不愛、姊妹不悌的苦日子。
尤其是有了女兒姜琉之後,馮氏是越發不待見姜婉了,眼瞅着自家女兒和姜婉相差不過兩歲,姜婉卻出落得水靈靈的,不施粉黛也明艷得讓人移不開眼,來府里串門的客人見了,無不誇讚。反觀姜琉,穿的是府里最名貴的布料,戴的是金銀珠翠,卻仍掩蓋不住其舉止粗蠢、樣貌平庸的事實。
提起姜家小姐,人們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是美人姜婉,尤其是在她及笄之後,慕名而來提親的人家裏,不乏達官貴胄,與她年紀相仿的姜琉卻是無人問津。
馮氏面上不顯,心底的焦慮和嫉恨是與日俱增,終日盤算着該怎麼拔掉這蓋住自家女兒風頭的眼中釘。
姜婉性子軟弱、不與人爭,更是助長了小人的氣焰,她先被指在妹妹姜琉的飯菜里下毒,致使姜琉高燒、卧床不起,后又和看柴房的下人私通,被馮氏帶人捉了個正着。
姜老爺一氣之下,便將她送來了尼姑庵清修。
尼姑庵往往是比青樓還要污穢的骯髒地,這家庵堂也不例外,來往的香客中十有八九和這裏的比丘尼有着皮肉交易,這也是百姓間心照不宣的事。
若僅僅是下毒謀害姊妹,也並未造成什麼惡果,這便是件可大可小的家事,不過若破了身子,那就不一樣了。
姜老爺原指望靠這美名遠播的女兒攀上一門好婚事,如今全泡湯了,姜老爺又最重名聲,自知姜婉嫁不成什麼好人家,再加上馮氏在他耳邊吹風,與其把她留下給家族抹黑,索性送走她,權當沒有這個女兒。
於是在姜老爺的默許下,馮氏把她送到凈慧庵清修,任她自生自滅。
姜婉自幼在閨閣中長大,哪裏知道尼姑庵里的貓膩,只想着留在家裏處處受白眼和排擠,還不如在庵堂里吃齋念佛來得清凈,然而在見到那些濃妝艷抹的尼姑和不正經的香客時,她才醒悟過來,自己是掉狼窩裏了。
她想得通透,有抱着青燈古佛伴此殘生的覺悟,但從沒想過作踐自己的身子。
送她來的丫鬟與凈慧庵的庵主講得頭頭是道,說明只是清修,並說以後每月都會定時來送銀兩,托庵主好好照顧她,姜婉這才把心吃回了肚子裏。
剛開始在凈慧庵的日子裏還算平靜,姜婉守着自己那方凈土,關在屋子裏抄誦經文。以前在姜府,丫鬟婆子們欺她性子軟,變着法子偷懶,許多事她都是親力親為,如今孑然一身地到了凈慧庵,姜婉適應得很快。
凈慧庵每日迎來送往,儘管姜婉有心避開,無意間還是被幾位香客瞧見了。
香客暗暗向靜慧庵主打聽她的來歷,甚至不惜花大錢想買一夜春宵,靜慧庵主雖動心,但姜婉名義上還是姜府的大小姐,靜慧庵主有些忌憚她的身分,便將那些香客們通通擋了下來。
只是好景不長,在凈慧庵住了兩個多月,允諾來送銀兩的丫鬟卻再也沒有出現過,姜婉不得不拿出體己的釵環首飾來抵伙食齋飯錢,平日裏也幫着清掃院落、浣洗衣裳。
人扔在她這兒兩個多月,姜府那裏沒有半點消息,看到姜婉抵給她的那幾件寒酸首飾,靜慧庵主大抵明白了她在姜府的處境。
想來也是,假如真是受寵的官小姐,姜府又怎麼會把她送到庵堂來?平白玷污了好名聲。思及此,靜慧庵主不由得動了歪念頭。
靜慧庵主先是旁敲側擊又軟言相勸了幾天,見姜婉油鹽不進,氣惱之餘便顯露了原本的面目,喊來粗仆直接朝她腦袋拍了一板磚,將她拍暈後送到床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