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商慈順着師父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庚明。
巽方悠悠地開口:「留下大的,照顧小的。」
師父聽了覺得很有道理,他們兩個男人都沒有照顧孩子的經驗,這女童雖說也是個半大的娃娃,但女孩子到底要比毛手毛腳的他們要精細些,就因着這麼個緣由,把商慈收進了門下。
師父這人其實很沒原則,但在師門輩分上卻很較真,商慈比庚明晚三天入師門,理所應當地成了最小的小師妹。
可以想像出她一手托着奶娃屁股,一手撫背,輕哄「小師兄不哭」的場景嗎,可以想像出她捧着飯碗,氣喘吁吁地到處追喊,給小師兄喂飯的場景嗎,可以想像她氣急要揍他屁股,卻反被他一本正經地指「長兄如父,你這樣做是大逆不道」的場景嗎……
說多了,那都是淚。
小師兄如今長大了,雖然身量才堪堪長到她胸口,一口一個小師妹卻喊得無比順溜,在師兄和師父面前,庚明懂事又乖覺,而在商慈面前,惡劣被放大了十倍,總能把她氣得牙根痒痒。
不遠處的少年有着和庚明一樣濃墨重染的黑瞳,眼角平齊,眼紋細長,看上去似乎總是笑眯眯的,是很有福相的睡鳳眼。
他被店小二徹底掃下了門前的台階,為了能看到商慈,半踮着腳,拉抻着脖子,眼波流轉,一直在往她身處的方向張望。
商慈感覺她的心突然像被人扯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十年前的初遇,那隻穿過雨幕,並不寬厚的手掌,卻蘊含著足夠溫暖人心的力量,那時候的她,何其幸運。而這個小乞丐,又何嘗不是當初的自己,如果自己當初不是被師兄撿到,她如今的境地只怕也和那小乞無異……
到底沒忍下心,喊住還在厲聲驅趕小乞丐的店小二:「我認識他,讓他進來吧。」
店小二有些詫異地看看商慈,再看看身旁的小乞丐,自然不好再說什麼。
商慈再次轉身的同時,小乞丐粲然一笑,一步縱跨三台階,跐溜鑽進了大堂。
面前擺放的菜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減少,商慈深深有種被欺騙了的無力感,說好的兩個饅頭呢?!
木箸遊走,瓷碗漸漸壘起,商慈靜靜地看着小乞丐,吃相併不難看,但是夾菜的速度倒是離奇地快。
「你叫什麼?」
小乞丐正扒拉着第四碗米飯,聞聲抬頭回道:「流光。」
商慈把筷子放下:「流光?這算什麼名字,你沒有姓?」
他搖搖頭:「沒有,這是一位先生給我起的,取意德厚者流光。」
商慈想了想,又問:「那你的家人呢?」
流光默了一瞬,恰到好處地嘆了口氣,幽幽道:「我若還有家人,又何至於流落街頭當乞兒呢。」
這樣的回答並不出她的意料,商慈饒有興味地打量着頭都快埋進碗裏的流光,這小子從纏上她開始,所表現出的這份察言觀色的眼力見兒,可與方才攔路送喪隊的氣勢判若兩人啊。
雖然已暗自做了決定,商慈還是問出了盤桓在心中的疑問:
「你怎麼會知道重喪日?」
流光拿着筷子的手僵了僵,頭也沒抬,瓮聲道:「……也是給我賜名的那位先生告訴我的。」
商慈對他的回答不置可否,挑了挑眉道:「先說好了,我不是白養你,你得替我幹活跑腿,你也看到了,我目前在這間客棧常住,客棧的房錢也不便宜,我每天要在東街擺攤算卦,你要幫我搬桌椅,招攬客人……」
客棧離她擺攤的地方有一刻鐘的腳程,這幾天都是店小二在幫她搬桌椅,每回商慈都給他十個銅板,饒是這樣,商慈也有些不好意思,客棧生意挺忙,她借桌椅就算了還天天借人手,得虧掌柜是個好說話的老伯,而現在商慈可以理所當然地把這差事交給小乞丐了。
流光眨眨眼,迅速應道:「這都不是問題!」
商慈隨即起身,到櫃枱處跟掌柜開了間下房,就在她房間的隔壁,先繳納了一個月的房錢,商慈肉痛地捂着又癟下去一層的荷包,心下安慰自己,銀子橫豎是用來花的,只要給他吃住,換來一個苦力,不虧。
「吃完趕緊去洗個澡罷,我在走廊盡頭的房間,你就住在我隔壁。」商慈囑咐了流光一聲,隨後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進了屋子,商慈取下帷帽,如今正值大暑,在日頭下一坐一整天,身上早就出了一層薄汗,又叫來小二送熱水,滑進木桶,放鬆筋骨,足足泡了半個時辰。
剛換完衣衫,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打開門的瞬間,商慈愣住了。
如果還不是那一身打滿了補丁、破破爛爛的灰色短襟,完全認不出來這是原先那個小乞丐,亂糟糟的雞窩頭沒了,柔光順滑的黑髮搭在肩頭,臉上的臟灰也洗凈了,露出秀致清挺的五官,雖形容偏瘦,纖細的脖頸纖細的手腕,像只正在抽條拔高的竹筍,但有着這個年紀該有的蓬勃朝氣。
流光見到商慈也愣住了,滿臉寫着驚艷與愕然,似是也沒想到白紗之後是這麼一副容貌。
他反應很快,倒是先脫口誇了出來:「姐姐,你長得真好看。」
這話要是從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口中說出來,那妥妥地是在*,可從這麼個半大少年口中說出,且語氣認真誠懇不帶一絲狎昵的意味,語境頓時就不一樣了,饒是商慈這個不太受用馬屁的人,也心花怒放地受了這句誇讚。
「走,我帶你出門逛逛,置辦身新衣裳。」
商慈大喇喇地拍了拍他的肩,轉身去拿帷帽,重新繫上。
流光微垂着眼,目光正好落在腳尖上,從草鞋裏探出頭來的兩隻大拇指有些羞怯地往裏縮了縮。
臨近夜晚,商慈和從頭到腳已徹底煥然一新的小乞丐回了客棧。
商慈囊中羞澀,如今多養了個人,一文錢更是要掰成兩半花,雖然買得都是些尋常的衣物,但此時的流光與小乞丐三個字全然不沾邊了。
小乞丐許是嫌長發易生虱子,一刀將頭髮絞成了齊肩,如今是綰也綰不起來,懶散地披着,發質卻意外地烏黑油亮,襯得一張臉白皙清秀,如今襤褸的衣物也換掉了,渾身上下再尋不出乞兒的蹤跡來——街上的乞兒大多面黃肌瘦,像他這樣稍微捯飭一下就這麼整齊的,也是少見。
店小二見二人回來,瞥見小乞丐的一身新衣,隨手將汗巾搭在肩上,笑着說了句:「姑娘心善。」
面對之前拿掃帚驅趕過他的店小二,流光有些不自然,偏頭看商慈,只見她只是朝着小二微點了點頭,便穿過大堂,拐進了走廊。
流光沒有想到她會專門給自己開一間房,客棧一晚的住宿可不便宜,推開屋門,是乾淨整潔的床鋪,他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睡過床了,好似在記事起,他就在各地流浪,宿在馬棚或殘破的廟宇祠堂,卷着草席,敷衍了事。
原以為她就算不是大富大貴,至少也是位小姐,可沒成想她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聽她說,似乎還在每日靠擺攤謀生?
一陣負罪感油然而生,流光仰躺在床上,滿懷心事。
防人之心不可無,商慈回了房間也在琢磨,這小乞丐上趕着跟着她,到底是為什麼呢?
要說為了財,在這京城地界裏,隨便朝街上丟一把石子砸着的人都比她有錢,有啥值得被惦記的呢。
要說為了色……回憶起那個只比自己高一丁點的少年,明顯稚氣未脫,一雙清澈的睡鳳眼眨啊眨的神情,這念頭在腦子裏一過,商慈自己都覺着是自己思想齷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