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商慈沒有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過師兄的容顏,此刻趁着他睡着,便放肆大膽了起來。
視線一寸寸地掃過他的五官,商慈這才發現,無論怎麼看,這張臉似乎都毫無瑕疵,像是精心修飾過的眉,眼尾微微上翹不失溫和的眼廓,高挺的鼻樑,薄而濕潤的嘴唇,商慈看着看着,伸出指尖,不由自主的輕撫着她視線經過的地方。
視線再往下,落在那飽滿突出的喉結上,然而手指剛觸上他脖頸的皮膚,手就被抓住了。
巽方看似睡着,其實從始至終都保持着清醒,清楚地感知到了她的一舉一動。
狹長的眼眸睜開了一條縫,閃着微光,顫動着的睫羽好像在隱忍着什麼,商慈從他萬年不變的溫潤嗓音里讀出了點惡狠狠的意味:「睡覺。」
商慈連忙緊閉上眼,低埋下頭,輕攥着他的衣領,心裏卻在暗自竊笑。
巽方的手撫住她的後腦,柔順如絲綢的長發從他指尖劃過,將那不安分的腦袋抵在他的胸口處。
他身上清爽的味道好似安神香,商慈靠着他的溫厚的胸膛,很快步入了夢鄉。
巽方則被她撩起了一身火,聽着她徹底熟睡的安穩呼吸,有苦說不出,身子不敢有絲毫的動作,怕驚醒了她,就這麼僵直着度過了他人生中最難熬的一晚。
離開京城的時候是春分,等到了大澤山,是第二年的春分。
本來只要八個月就能走完的行程,硬生生被他們拖了一倍。
路過山清水秀的地方就多住兩天,他倆過慣了山野生活,無論走到哪兒,只要有口鍋,吃飯就不成問題。路過民俗特別的小鎮,他們也會多逗留兩日,好好逛一逛,本來還算空曠的馬車,都被路上買的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塞滿了。
這一趟回鄉之行,對他們來說就是一次徹底放鬆心情、久別而恣意的旅途。
歷經一年的酷暑寒冬,終於,商慈透過馬車的窗格,再一次瞧見了那蔥鬱疊嶂的大澤山。
竹屋還是那間竹屋,院子裏雜草樹木許久未修剪,蓬亂無規地生長着,竹門推開,空氣中洋洋洒洒飄着的儘是灰塵。
大清掃的工作開始了。
捲簾被罩都被拆下來,丟在一旁準備浣洗,巽方走得匆忙,灶屋裏還存留着一些食物,如今早已發霉變質,整個灶台都要好好清理一遍。
趁着天還沒黑,商慈和巽方決定先去做那件遠比打掃屋子更重要的事情。
大澤山的山腳,有一片數丈高的桃花林,此時正是桃花開得最盛的季節,一望無際的花海中,沁人心脾的花香只往鼻底鑽。
巽方手持鋤頭,吭哧吭哧地挖着土,商慈則抱着兩隻一模一樣的檀木匣子,眉眼低垂。
三尺深的坑洞挖好,商慈和巽方一同把那兩隻匣子緊挨着放了進去。
鐵鏟揮動,鬆散潮濕的泥土漸漸蓋住,直到看不見檀木盒子的邊角,巽方和商慈心中那無形的石頭落了地——他們送完了師父和小師兄的最後一程。
按照師父臨終的意願,他與小師兄的骨灰埋在了山腳開得最盛的一株桃花樹下。
商慈和巽方沿着原路返回,路過一片竹林,商慈注意到什麼,忽然停下腳步:「那是什麼?」
她的指尖正指向竹林處一塊鼓起的小山包,山包上立着一塊附着着些許青苔的無字碑石,她以前經常在這竹林里采竹筍,對這周圍的地形了如指掌。在她印象中,原本這裏並沒有這東西,整個大澤山就住着他們一戶人家,就算是附近的鎮子裏有人去世,也不可能會選擇葬在這裏。
巽方神色有些怪異,扯了扯唇角:「……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商慈越發被他激得好奇心起:「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啊?」
巽方被她纏得無奈,掩唇清咳兩下,弱聲道:「北斗七星陣出了岔子之後,我把你原先的身體葬在了這裏……」
「……」
她果然不該問!
商慈望着那長滿青草的小山包,默默扶額,幾年的時間過去,那塊墓碑之下,恐怕只剩下森森白骨了。
她大概是現世唯一一個看到自己真正埋骨之地的人吧。
商慈有些哭笑不得。
二人齊心協力,荒廢許久的竹屋終於拾掇清掃乾淨,恢復成了原本的樣子。
身處在熟悉的庭院中,他們似乎又回到了四年前,師父和小師兄出門遠遊,他二人獨守着院子清閑無憂的日子。
與四年前不一樣的是,他二人之間的關係已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多了一種隱晦而直白的情愫。
巽方將那情愫分得很開,當他作為師兄時,是不講情面的,依舊像從前一樣,清晨起來,便督促她看書。商慈以前學術數,有很大一部分是為了應付師父,而現在,她不明白為什麼還要起早貪黑溫習功課,巽方將手中的書冊捲起敲了下她的頭,這麼回答她:「難道你想讓師父的衣缽斷在你我的手裏?」
不能斷了師門的香火,難道師兄要收徒?
不清楚師兄的想法,商慈自己是一點沒有收徒的打算,她怕誤人子弟,對於溫習術數,依舊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望着手捧着書卷、目不斜視的師兄,商慈總覺得他最近在謀划些什麼。
商慈沒有苦惱太久,很快,她便察覺到了他心底的盤算。
那日清晨,商慈迷迷糊糊地起床,正在院子裏打水,恍惚地感覺到院子裏好似多了什麼東西。
正想着,餘光便瞥見了一抹灼灼亮眼的粉色。
商慈詫異地看過去,院子東南方的角落裏,不知何時移來了一株桃樹。
應該是師兄昨夜臨時移栽過來的,可好端端為什麼要在這裏種一棵桃樹?明明出門沒多遠,就是一片桃花林啊。
商慈百思不得其解,正準備拎着水桶回屋時,忽然靈光乍現,她生生頓住腳步,臉頰騰地一下燒紅了。
她想起了一個有關婚配的說法,傳言,在院子裏的天禧紅鸞方位種上果樹,待到花落果熟的時候,就能結姻緣喜事。
此刻這株桃樹的方向正對着她的天禧紅鸞方向。
師兄是在向她催婚,商慈恍然意識到這桃樹背後蘊藏着的意義,心中泛起甜意。
身後傳來腳步踩在枯木枝上的聲音,商慈聞聲回頭。
燦若霞雲的桃樹下,有個人站在那裏。
朗風驟起,散落下點點盈粉含光的花瓣,漫天飛旋,漸欲迷眼,宛若粉紅色的綿雨,飄過他微揚的發端,飄過他的肩頭,周遭的場景都模糊了,天地只剩一片撩人心弦的桃紅。
他沐浴在這旖旎灼眼的花雨之中,遙望着她,眉目間盡染笑意。
商慈走過去,巽方笑意不減,眸子裏儘是她的倒影:「我知道會被你看出來。」
商慈唇角彎起,臉還熱着,故意問他:「這紅鸞天禧的方法管用嗎?」
巽方眉眼微垂,回答得很誠實:「第一次用,我也不確定……」
商慈憋不住笑,剛想說些什麼,倏地被擁進一個溫暖炙熱的懷抱。
商慈倚在他的肩頭,只聽他清潤的嗓音在耳邊低語,他極力想鎮定住,但是對他了解至深的商慈,仍聽得出他鎮靜的語氣背後,帶着一絲緊張和期許:
「阿慈,嫁給我好嗎?」
商慈微微睜大眼睛,風乍起,吹動着她的裙裾和他的衣擺,粉白的花瓣飛旋而起,有的落在地上,有的乘風飄遠。
今日陽光格外的暖人。
商慈輕輕地回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