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商慈單刀直入的問話,讓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庚明。
他與庚明同住了一年,他二人的性格都不是屬於好相處的一類,但畢竟有血脈的維繫在,言談行止間都格外有默契,尤其是在庚明逐漸眼盲后,很多時候,翟泱不說話,庚明就能察覺到他想要做什麼,這是個十分奇妙的心電感應。
他在外流浪了十幾年,從沒體味過親情的滋味,現在回憶起來,他和庚明同住的那一年,無疑是幸福的,然而這份親情他還沒來及感受太多,便葬送了。
躲藏在這狹小倉庫的一個月,他想了很多事,如果他當初沒有去投靠六王爺,沒有去參與宮變,而是和弟弟一起住在一座僻靜的宅院裏,坐看日出夕落,那樣的生活是不是要好一些呢……
眼角漸漸濕潤了,他閉上眼使勁捏了捏眉心,那股內疚感與挫敗感,依舊揮之不去。
他可以在情緒失控下口不擇言地把庚明的死因都歸咎於商慈留下的那本魯班書,但是他無法說服自己,庚明的離世於他沒有任何責任。
然,事已至此,再多的懊悔,就如同水珠滴入大海,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存在。
將他的反應收入眼底,商慈也沉默半響,最終出聲打破了寧靜。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翟泱苦笑:「能怎麼辦,你師兄不是說要將我送交官府么?」
他耳朵倒挺靈。
「用不着他送,我自己會去自首。」翟泱為了保留僅剩的尊嚴,傲然偏開頭道。
商慈摸着下巴,垂眼道:「可你有沒有想過,若你去自首,官府一定會盤問你這一個月來躲藏在哪裏,也一定會查到綉坊來,包庇罪犯是重罪,你願意看到因為你的緣故,彩螢姑娘去坐牢?」
果然,翟泱聽到這話,神情微微凝固,繼而深皺起了眉:「……我不想連累她。」
「那就是了,我有方法讓你既不用自首,又能躲開官府的追查,你願不願意?」
商慈抬眼看向他,烏黑眸子裏閃着狡黠的光。
商慈推開門,在門口等候着巽方見她出來,精神一振,走到她面前。
雖然他眼神沉靜無波,掩飾得很好,但是嗓音露出了幾許關切:「……你同他說了些什麼?」
商慈將方才和翟泱的對話和她的打算,一併告訴了他。
看着面前人娓娓道來,為翟泱的去處想得如此周全,巽方心底那不愜意的情緒又涌了上來,跟方才看到翟泱擁着她的感覺如出一轍。
聽完,他沒有表露出任何神情的變化,只溫聲道:「只要你決定了的事,我沒有意見。」
遲鈍的商慈自然沒發現師兄的心理活動,她瞧見他袖口還沾染着些許白色的麵粉,儼然是正做着湯圓便趕過來的,於是好奇地問:「師兄,你怎麼突然來了綉坊?」
難道他倆也有心電感應?他怎麼知道她會碰見翟泱,會有危險?
「香囊。」巽方言簡意賅地說了兩個字。
商慈莞爾笑了,師兄永遠都是這麼心細如髮,她想不到的,他總能想到。
看到她笑,圓圓的杏眼彎成閃着微光的月牙,巽方只覺心底的那點不快瞬間被驅散了,唇角勾起柔和的弧度,抬手揉了揉她的發頂:「丟三落四的毛病怎麼就改不掉了呢……」
屋外的人歡聲笑語,沐浴在陽光的暖意之下,而屋內的人,只能感受到一片潮濕陰冷。
翟泱透過半敞着的門的間隙,看到這麼一副恬淡的景象,他抿了抿唇,迫使自己扭轉過頭,不去看那明亮到灼眼的陽光。
白馬寺,大雄寶殿。
大殿中央供奉的釋迦牟尼寶相莊嚴,在渺渺梵音與淡如輕煙的煙霧中,彷彿隔着雲端,悲憫地俯看着座下眾生。
翟泱一身素衣,長發披散,跪坐在金身佛前的蒲團上,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如同罩着一層似有似無薄霧,他抬首望着那佛像,眼神好似洞若觀火,又好似目無聚焦。
白馬寺的住持鑒真大師緩步踱到他面前,擋住他的視線:「準備好了嗎?」
散下來的髮絲遮住了他臉頰起伏的輪廓,削減了那份冷峻銳利之感,多了幾分淡泊溫厚,翟泱點點頭,閉上眼,用行動告知了他。
鑒真大師提了提袖子,從身後弟子捧着的托盤上拿過剃刀,隨着刀鋒輕擦過頭皮的細微聲響,一撮撮的墨發紛紛揚揚掉落在地上。
商慈和巽方並肩在其後看着這一幕。
巽方眉眼沉靜:「剪去三千煩惱絲化做自得一微塵,如果他就此能放下那些事,便是最好的結果了。」
「是啊……」商慈視線落在翟泱那微微駝起的背上,佛門是最清凈的地方,若整日青燈古佛的生活,都不能使翟泱靜下心來反思以前的選擇,那她真的沒轍了。
一頭長發盡數被削斷,翟泱依舊紋絲不動,鑒真放下剃刀,凈了凈手,朝他們走來。
巽方微微頷首,眉頭微皺:「鑒真大師,我們這一趟多有叨擾,貴寺肯收下他,我們很感激,但我們擔心的是他的那重身份……」
鑒真大師雙手合十,端得叫一個慈眉善目:「這世上已無翟泱,只有凈空,巽施主不必擔憂。」
凈空是翟泱的入門法號,鑒真的言外之意是即使官府找上門來,他也有辦法應對。
如此,巽方和商慈二人就放心了。
翟泱仍背對着他們跪坐在蒲團上,沒有要起身和他們告別的意思,商慈眉眼微垂,眼下沒有道別便是最好的道別吧。
商慈同師兄準備離開,鑒真大師送把他們送到寺廟門口。
離開前,鑒真突然問巽方關於師父的事,巽方將師父早已仙逝的事告訴了他。
鑒真頗為遺憾,微微眯眼道:「生,死之回,死,生之歸矣。巽施主,切勿將生死看得太重,一切皆有因果,有道是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
師父這輩子不信佛也不信道,閻羅王能不能讓師父投個好胎,商慈不知道,但她看得分明,鑒真的那份遺憾只停留在語氣上,絲毫沒有透盡眼裏。
後來聽師兄說,那鑒真與師父說是是舊識,其實早些年,二人頗不對盤,是他把師父當做惺惺相惜的對手,師父壓根瞧不上他的這種關係。
商慈陰暗地想,這老頭是不是事先知道她是萬衍山的徒弟,所以故意把魯班書丟給了她?
她沒有心思再去求證,生命里各種巧合的種種,只能用命運一詞蓋之了。
庚明的離世是個悲劇,商慈沒有消極和糊塗到把它歸因到鑒真、翟泱和她自己任何一人的身上。
逝去的人應當緬懷,儲存在美好的回憶中,而不是煉化成禁錮的枷鎖,捆綁着活着的人的步伐。
翟泱的事過去了兩天,臨行的日子逼近,商慈去沈家登門拜訪,正式向周芷清道別。
周芷清家的小奶娃已經開始咿呀學語了,圓頭圓腦,憨實的小模樣不太像周芷清,像沈俞安多一些。小世子的名字已經被國舅起好了,他這一代是柏字輩,字柏鍾,沒用水用得金,也還不錯。
商慈常往沈家跑,小世子也認得她了,一見到她,嘴裏吐着奶泡泡,一雙玻璃珠似的烏黑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攥着的小拳頭瞬間長開,好像在問她要抱抱,商慈心都化了,從祿兒手裏接過小世子抱在懷裏。
周芷清一臉幽怨:「為什麼不留在京城?非要去那勞什子的大涼山?」
「……大澤山。」商慈逗弄孩子的同時不忘扭頭糾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