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此時此刻,景華山莊的高牆外,在夜色與樹蔭的掩護下,一老一小兩個鬼祟的身影正奮力攀着牆頭。
小的用雙手托着老的一隻腳,一邊環顧着周圍的動靜,一邊有些着急,壓低聲音問道:「師父怎麼樣,上去了沒?」
上方晃晃悠悠地飄來埋怨聲,「哎呀,還差一點,你這小子,再使點力啊!」
庚明深深吸了一口氣,抱緊了懷中那隻腳,咬緊后槽牙,憋紅了臉,用盡全身力氣使勁往上一拋——
上方咿咿呀呀的聲音消失了,頭頂的陰影也消失了,緊接着牆的那頭,傳來一道重物落地的聲響。
重響過後,牆那頭一點動靜也沒有,四周靜悄悄的,只余呼呼的風聲。
庚明咽了咽唾沫,將耳朵貼在牆壁上,忐忑地問:「師父,您沒事吧?」
牆內隱約傳來一陣罵罵咧咧的呻吟,氣息虛弱地道:「疼、疼……沒輕沒重的小兔崽子,為師的腰啊……」
沒過多久,牆外傳來窸窣的聲響,緊接着從牆頭上垂下來一條麻繩。庚明扯了扯繩子,確定很結實后,在腕間繞了兩圈,兩腿蹬牆,蹭個三兩下便翻過了牆頭。
輕而易舉地落了地后,庚明覷到萬衍山沾着灰土、面色不善的臉,連忙上去討好地幫他拍打着衣袍上的灰,趁他開罵前迅速轉移了話題,「這、這山莊也忒大了些,也不知小師妹和師兄到底住在哪個院落。」
萬衍山一手被徒弟攙着,一手扶着后腰,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望着前方蜿蜒的廊亭檐角,有些自得又有些無奈,「能不大嗎?這可是皇帝的別宮,想當年,為師伴駕的時候沒少在這兒住過……還是一間間找吧。」
從朱煜的屋子離開后,早已過了用早膳的時辰,加上一清早就見到朱煜那副慘狀,誰也沒心思吃東西,巽方同商慈就在住處外的林子走着,又考慮到他們都在侍女的監視下,講話很不方便,在林中晃了好半天後,待暮色深沉之時,巽方才拉着商慈去了他的屋中。
「今晚,我們就離開這裏。」回到屋中,巽方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句,旋即坐下來,給商慈倒着茶,補充道:「算算日子,師父他們也該到了。」
「師父?」商慈眼中閃過驚喜之色,「他們也來了?」
巽方點頭道:「我昨日為此佔六十四卦,取得觀卦,他們大約已到京城。」
商慈對於何時離開並沒有異議,反正菩提子也到手了,不過那麼快就可以見到師父和小師兄,着實讓她驚喜了一把,以前師父和小師兄去雲遊,一去半年也不稀奇,但是加上她在京城這大半年,她與師父、小師兄竟有一年半沒見面了,而且這次見面的意義又與往常不同——劫後餘生過的她更珍惜和親人相處見面的機會。
巽方從袖口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她,「幫你帶來了。」
商慈不明所以地看向他,驚喜地發現,巽方遞給她的,是她的袖珍羅盤!沒想到師兄遠赴萬里來尋她,還能想到幫她帶這個來!
這修真羅盤是巽方親自砍木雕的,由師父親筆繪製的三盤,十年來,她成年累月的把玩,如今已被她養成了後天法器,用起來可比懷中那一大塊桃木羅盤順手多了。
商慈一邊低頭把玩着她的寶貝羅盤,一邊不經意地問道:「師兄,你說他們幾人中,誰最後能被選作國師呢?」
巽方見她開心,唇角也不自覺帶上笑意,聽她問這話,略一沉吟,道:「只有可能是那鍾羿陽。」
商慈聞言看向他,有些不解地摸着下巴,「可是他做出那種事,皇上還會任他為國師嗎?」
巽方眸子裏的笑意更濃,遞給她一杯剛沏好的熱茶,「如今身居高位者,有幾個手不沾血?情不立事,善不為官,他殺沒殺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沒有真本事。」
商慈想想也覺得師兄的話有些道理,再按排除法,藍蝶應是頭一個出局的,只因歷代帝王最痛恨巫蠱之術,上面的人之所以把她留到現在,想來就是為了看他們暗鬥,增添點「樂趣」而已。
羚婆那身通靈的本事,於興國安民來說並沒有什麼用處,葛三爺那堪堪能混飯吃的相術不提也罷。至於李贄、悟德、朗達姆,皇上若有意在白馬寺、上清宮等宗教里來選國師,根本沒必要大張旗鼓地貼皇榜,想來想去,也就鍾羿陽最有可能成為勝出者。
只不過鍾羿陽因為一言不合就可以動手殺人,想來也不是什麼心胸寬闊的善類,奇門遁甲雖有占測等效用,但最顯而易見的,還是在排兵佈陣上如有神助,皇上若得他為國師,會捨得將這把利劍棄而不用、本本分分地只在自家領土上管自家事嗎?
想到這,商慈不由得皺起眉頭,她最討厭的就是戰爭,然而這不是她該憂心的事,或者說,她憂心也沒有什麼用,不過是給自己徒增煩惱。
商慈咬唇苦思的神情鮮明而有趣,巽方私心覺得就這麼靜靜地看她一晚上也能打發時間,但忽然之間,他眼睛裏好似進了什麼異物,傳來淡淡的灼熱感,他下意識地閉上眼,一幅殺伐震天的景象生生地闖入了他的腦海。
那是一片足以吞天滅地的熊熊火海,竄到數十丈高的火浪,燎得天邊都變了顏色,火燒雲一般的紅霞與火海似相纏為一體,整個大地都籠罩着悲戚的猩紅血霧。
滾滾黑煙之中,廝殺聲、哭號聲、錚錚刀劍相擊之聲,尖嘯着劃過長空。城牆之上,兵刃相接,不時有人影掙扎着墜下城樓,還沒來得及哀號,便葬身於熊熊火海。
距離這人間煉獄慘象的不遠處,有一片身着銀甲鐵盔的士兵,手中長戟閃爍着颯颯寒光,排着三縱五橫的陣型,放眼望去,滿目金戈鐵馬、氣勢浩蕩。
這片步兵大陣,領頭的是三位騎着高頭大馬的年輕男子,他們靜靜地看着城樓前的亂象,都露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淡模樣。
中間騎白馬之人頭戴金絲玉冠,身後披着鶴羽大氅,僅看他那挺直卓然的背影,便有股睥睨萬方的氣勢。
而分別立於他左右、身騎紅鬃馬的兩位少年,身形有些相像,左邊那位輕裘緩帶,高束的墨發隨風張揚,整個人如同一把凌厲且隱含殺氣的長刀,悄然立於風中,隨時可能出鞘。
右邊那位少年,一襲單薄的白衣,長發披散,微弓起的脊背透着些許病弱氣,似乎是這三人中存在感最薄弱的,但是這位少年給巽方的熟悉感卻比之另外兩人都要強烈。
巽方迫切的想要看到那三人的臉,彷佛隔空聽到了他的執念,馬上的三人同時扯動韁繩,一齊緩緩轉過了身……
商慈被巽方陡然間異常的反應嚇了一跳,只見他用掌心按壓着雙眼,眉頭緊皺,臉上一瞬間失了血色,變得蒼白如紙,額角沁出絲絲冷汗。
商慈頓時手腳慌亂,「師兄?師兄你怎麼了?」然而無論怎麼叫他、搖他,他仍緊閉着雙眼,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與外物隔絕,毫無反應。
商慈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看他身形有些搖晃,好似隨時都要從椅子上栽倒,她便費力地把他攙扶到床邊,讓他平躺在床上,扯過一旁的被褥,幫他掖好被角。
望着似陷在痛苦中的巽方,商慈正有些束手無策之時,心裏咯噔一聲,思及無緣無故地雙眼灼痛,這和她當時開靈眼時如出一轍。
她猶記得師父曾說過,師兄有開天眼的資質,天眼與靈眼雖效用不同,但開啟的徵兆都是相同的。以商慈的經驗來說,靈眼的效用是能看到氣場,所以她雙眼灼痛之時,看到了當時貼在門上的符籙,而天眼的效用是可以看到一個人的過去和未來,看到人事變遷,甚至一個國家的興旺衰敗,師兄現在的反應,確實似陷入了某種幻覺,看到了某個畫面。
難道……師兄要開天眼了?商慈很快鎮定下來,她想起自己那還剩了些五行水,帶在隨行的包袱中,此時正好可以拿來應急。
商慈以為巽方現在冒冷汗、臉色發白是因為難忍這雙眼灼燒之痛,連忙道:「師兄,你忍着點,我回去拿五行水,抹上那東西,雙眼會好過一些。」
言罷,商慈急忙轉身奔出屋子,絲毫未留意到她前腳剛離開,後腳便有一道身影俯在門口,在門帘處投下剪影,接着一小塊乳白色的膠質物被點燃後放在風口處,被風挾着灌進屋子,那股無色的煙便徐徐地在屋內飄揚開來。
床榻之上,巽方尚處在天眼所帶給他的震撼景象之中,他看到火勢漫天,宣武門破,天子被擒;他看到金鑾殿前,寶座易主,百官臣服;他看到南方大旱,顆粒無收,民不聊生;他看到……他恍若身臨其境,彷佛這一切就發生在他的眼前。
他難以想像,這些都將是短短几年後所發生的真情實景,漸漸地,那些畫面淡出了視線,最終一點點化為破碎的星芒,他像被一隻無形的手從這些畫面里拉扯了出來,旋即將他丟入沉沉的夢鄉。
與此同時,半扇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綴着各色銀飾的千水裙盪了進來,裙角下盈盈一握的精緻雙足,不慌不忙、猶如蜻蜓點水般款步踱進了屋。
坐在床榻邊,如血般艷紅的蔻丹劃過床上之人如若刀裁的長眉,沿着挺直的鼻樑,一路下滑,最終點在其微抿的唇瓣上。
「怎麼會有這般好看的漢人男子。」指腹摩挲着唇形的弧度,柔軟的觸感讓人心神蕩漾。藍蝶彎起長眉,斂去眼中的神色,猶自感嘆道:「也不算枉費了這雙眼。」
瞥見身後那兩人還像木樁一樣杵着,藍蝶直起身來,不滿道:「還不快動手,再耽擱一會,那女子就要回來了,雖說放倒她很容易,但萬一要是驚動了這山莊裏的其他人,怕是不好脫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