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那少年清瘦的身材和輪廓都太像小師兄了,只不過比小師兄高了許多,但一年多未見,想來小師兄也長高了。商慈揣測不定間,只見那少年忽然站起身來,也未說話,直接往桌上放了一錢銀子,便舉步離開了茶棚。
認錯了就認錯了,可那若真是小師兄,錯過了她不得悔青腸子!
商慈微微咬牙,跟還沒下餛鈍的夥計說了聲不要了,戴上掩人耳目之利器白紗斗笠,縱身混在人群中,遠遠地跟在少年身後。
白衣少年微垂着頭,步伐很慢,經過他身邊的人還以為他沿街在地上尋找什麼東西,商慈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越看越覺得像小師兄。
終於到一個巷口的轉彎處,商慈看清了他的相貌,睡鳳眼、高鼻樑、尖下巴,真的是消失了一年未見的小師兄!
商慈按捺住激動的心情,沒有衝上去攔住他,而是繼續隔着幾丈遠地跟在他身後。她想知道,這一年多來他究竟在做些什麼!是什麼能讓他狠心撇了養了他十幾年的師父和他們,不打聲招呼就離開?是什麼能讓他絕情到一年不歸家,甚至吝嗇給他們傳一條口信!
商慈生怕自己到時候面對着他,忍不住像小時候那樣,賞他兩下屁股巴掌,在心中告誡自己要冷靜要冷靜,穿過那條小巷,緊接着又是一條僻靜小巷,拐了七八次,庚明終於在一座佈滿了青苔的宅院門前停了下來。
看樣子是一間並不大的四合院,只見他掏出袖中的鑰匙別開了銅鎖,邁進院子後轉身合上了門。
商慈在門前聽了一會,並沒聽見人的交談聲,只有微微搬動座椅的聲響,再加上看到他方才開鎖的動作,商慈確定宅子裏只有他一人。
商慈調整了下呼吸,平復了下心情,告訴自己要收斂收斂再收斂,隨後,一腳踹開了大門。
小而精緻的院子,院子的西北角有一顆枝幹虯曲的棗樹,樹根處堆積了一層枯黃的落葉,雖然空氣里隱隱飄着柴火米香,然而每一處角落都給人以空曠而蕭疏的觸感。
光禿禿的棗樹下,庚明一手托着茶具托盤,一手拉着藤椅的椅背,似剛要坐下,神情獃滯。
商慈闖進院子后,看到就是這樣一副景象。
庚明乍看到商慈,竟沒露出什麼意外的情緒,而是眉頭微皺,有些茫然和不解。
商慈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深呼一口氣,雖然一直在默念要冷靜,但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睛:「小師兄,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么,師兄現在還在到處託人打探你的消息,你留下一封信就頭也不回地走了,你有考慮過師父和我們的感受嗎……」
「小師妹?」聽到她的連珠炮似的詰問,庚明才恍然驚醒,臉上漸漸浮現出愕然和愧色。
商慈被他這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的遲鈍反應,噎了下,柳眉一豎:「你……」
庚明微微垂眸,將手裏的托盤放到桌上,示意她身邊的空椅:「……先坐罷。」
商慈也知現在如何責難都無濟於事,她要想辦法心平氣和地先把小師兄勸回家再說。
她坐下來,認真地盯着他道:「其他的我也不多說了,就問你一句話,跟不跟我回家。」
庚明無神地望着桌面,嘴角泄出苦笑:「我想我信里寫得也很清楚了,我有必須要做的事,等到事情辦完,我自然會再去找你們。」
他頓了頓,又問:「師父的身體還好嗎?」
商慈又心痛又生氣:「等到你辦完再回,你可知師父他已經……」
庚明的身子明顯一顫,急急地問:「師父他怎麼了?」
「……他老人家已仙逝了。」
庚明的臉色霎時變得灰白,過了半響,啞着嗓子問:「……什麼時候的事?」
「小半年了。」
庚明沒有痛哭,沒有落淚,靜默了許久,而是拿起石桌上的瓷壺,給她和自己斟了杯茶。
這是商慈第一次和庚明如此安靜地坐在一塊,他倆不是鬥嘴,就是一方壓根把另一方當做耳旁風,等到對方暴跳如雷了再反擊。
時隔半年再見,商慈總覺得庚明的言談舉止,變得和她印象中的小師兄不太一樣,褪去了天才的孤傲,沒有了銳利稜角,多了幾分溫吞沉斂,好似卸掉了所有堅硬的外殼,只剩下柔軟脆弱到不堪一擊的內里。
淺綠的茶水從壺嘴裏湧出來,壺嘴和茶杯明顯差了一寸之距,清瘦纖白的手指瞬間被燙紅了一片。
商慈訝異地抬頭看他,以為他是忽聞師父仙逝而心神遊離,可瞧見他淡漠的表情似乎習以為常,抖落手背上的水珠,繼續倒茶。
結合方才他看見自己的遲鈍反應,和時不時會露出茫然黯淡的眼神,商慈這才意識到一個讓她驚懼的事實。
商慈哆嗦着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師兄,你的眼睛……」
庚明雙眼微眯,有些嫌棄:「不用在我眼前晃,是,我看不見,但我聽得見,你的袖口在響。」
他此刻的語氣終於能找回一點以前的傲然和逞強意味,商慈心頭一下子湧上酸澀,強忍着不讓淚水奪眶而出。
她想過師兄那麼久沒有打探到小師兄的消息,他可能是處於某個大人物的庇護之下,過得很好,還有可能是身處在遠離世囂的地方,躲躲藏藏,而過得不那麼好。
但她從來沒想過,再次相逢,小師兄竟會是雙眼已盲的境遇。
怎麼會好好的突然害了眼病?
她忽然想起那本消失已久、小師兄跟她說已經燒掉了的魯班書,那本書有禁忌,習得者須鰥寡孤獨殘任沾一樣,無一例外。
「小師兄,你是不是……」
話未問完,只見庚明聽到了什麼動靜,面上浮現出溫暖的笑容,對着她身後喊了一聲:「哥……」
商慈轉頭一看,面前的男子長身欣然,玄衣束髮,眉眼如墨,眉梢和唇角都透着凜然鋒銳的氣質。
二人對視,彼此都怔住了。
兩年的時間,對於正處於蛻變期的少年來說,變化是翻天覆地的。
激長的身高,硬朗的氣度,清晰印刻的五官,再也不是那個會追在她後面喊婉姐姐的小跟班了。
「商慈,如果不是我弟弟告訴我,我還真的一直以為你就是姜家大小姐,呵,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換魂這般離奇的事,只能說,你的演技很不錯。」
流光同她並肩走在小巷子裏,嘴角帶着諷刺的弧度。
「那你呢?你為什麼會搖身一變成了庚明的哥哥?」商慈不甘示弱地望向他,一字一頓道,「我真的很後悔當初收留你。」
沒有注意到他變得幽深的眸色,商慈的腳下微頓,她當初會收留他不也是因為他的眉眼有幾分像小師兄嗎?命運這東西有時真的說不清。
「跟不跟你回去,這是他自己的意願,請你尊重他的選擇。」流光挑了挑眉。
商慈咬咬牙側過身,伸手攔住他:「我問你,你為什麼會找上庚明?他一直說必須要做的事,究竟是什麼?」
「告訴你也無妨。」流光垂下眼睫,墨色不帶感情的眸子直望進她眼裏,開口道,「十四年前,江南翟、章、沈、何四大家族因文字獄而被抄家滅族一案,你可曾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