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忘川長安(四)
那日東方未央第一次在人前流露出作為一個父親的,對女兒的疼愛,坐在床邊,將東方安的每一縷頭髮細細捋好,掖好被角。
“傅忘川,”他站起來,指着沉睡中的東方安,一字一頓:“今日,我要你的一個承諾。”
“是……我承諾,從今往後,盡我一生,保她平安快樂。”
平安快樂,再無傷害,再無難過。
東方安忘記了一切,卻唯獨記得還有一個對自己極其重要的人,名字叫做傅忘川。
當時醒來后,她只覺腦中一片空白,雙眼的刺痛還未完全消失。一隻手溫柔的擋住她的手,體溫沁涼:“別動,還沒痊癒。”
溫和的嗓音,輕輕的好似羽毛拂過心尖。
她下意識問:“你是傅忘川么?”
那隻手僵了一下,微小的呢喃聲響起,“原來是都忘記了么?”
緊接着身體被擁入一個懷抱,那人在她的耳邊輕聲道:“不過忘記了也不要緊,我會一點一點,把全部都告訴你。”
她雖然聽不太懂,可還是點點頭,堅持着又問了一遍:“那你是傅忘川么?”
“是,我是傅忘川。安安……”
往後的日子過得平靜又美好,東方安的世界裏只剩了三個人,最重要的自然是傅忘川,另一個是機靈的小丫頭思畫,還有一個是東方未央,傅忘川說他是她的親生父親,但她聽東方未央的聲音,卻覺得他應該很年輕,雖然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卻一點也不懷疑。
因為她相信傅忘川。
傅忘川,是她很重要的人。
傅忘川會給她講故事,將他們曾經的事,講之前,傅忘川問她:“你是想聽全部,還是只聽那些快樂的?”
她疑惑地問:“我們之間,難道不是只有快樂?”如果不是只有快樂,那她怎麼會記得他最重要的人?
“不是。我們之間……從來痛苦多過快樂。”
她想了想,認真的回答:“那就只聽快樂的吧。”
快樂的事並不連貫,斷斷續續的都是些片段,最長的一段也不過五年。那五年裏,有詩情畫意的臨安,有燈紅柳綠的秦淮河畔,有猶如溫柔水鄉里出來的富貴公子似的傅忘川,還有他們的第一次繾綣纏綿。
“既然我們那麼快樂,為何只有五年?”
傅忘川溫柔的摸摸她的頭髮:“想知道前因後果?”
“算了。”她搖搖頭:“既然不是你主動說的,那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我不想知道。”
大概是忘記了許多,連帶着思緒也變得遲緩了。東方安睡醒時,朦朧了半晌,才想起自己還枕在傅忘川腿上,忙坐起來,摸索着在他腿上揉了揉,“還好么?你這麼瘦,肯定已經麻了。”
有人在旁邊輕輕叫了她一聲,“東方安……”
她停下來,終於想起睡前發生的事,於是尋着聲音抬起頭:“你是梨謠,我的女兒。”
不是詢問,而是肯定的語氣。
“傅忘川說你是,那你肯定就是了。我以前叫你什麼,謠兒,謠謠,還是就叫梨謠?”
“是謠謠。”梨謠在榻邊坐下,從側面用胳膊抱住她的肩膀,然後將頭貼在她頸邊,依戀的閉上眼睛。“真好,東方安,你和父親都回來了。真好……”
和諧的氣氛中,被晾在一邊傅忘川突然回過頭,朝同樣被晾着的浮生望過去,笑道:“現在,我們的關係,好像挺奇怪。”
浮生一愣,隨即也笑了起來:“是挺奇怪的,我們明明是同時進入九重塔的,一個屋子裏受訓過的兄弟,現在我卻要叫你岳父。”
“你也可以像謠謠叫安安一樣,直接叫我的名字,我不佔你的便宜。”
浮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搖了搖頭:“你什麼時候學會開玩笑了,莫不是召光附體?”
“召光啊……”傅忘川低頭,似是在認真的反思他說的是不是真的,想了一會兒才道:“接替他的新護法依舊是負責各地生意吧,可我聽說,柳約那孩子也跑去了江南做生意,這樣的話,兩個人若是意見有什麼分歧,難免要找召光憑個對錯,這樣一來,召光現在該是頗頭疼吧。”
“那你可就說錯了,召光現在啊,一點都不頭疼,而是後悔。”
“哦?”
“柳約那孩子經商的頭腦比練武還聰明,召光後悔啊,後悔沒提早將他從天影那兒挖過來,讓他來接自己的班,現在連長老閣的管事都是柳約的下屬,挖不了牆腳,他的小九九啊,算是徹底沒了希望。”
“呵……”
後來他們又說了許多,男人之間的話題無非那些,江湖、天下、兄弟,好似又回到了那很多很多年前,在九重塔還沒找到少主東方安前,在傅忘川還不是大長老,他們也不是四大護法之前,那樣每日練功完后,幾個人在塔林后小樹林裏偷閑的日子。
那時候一切還沒開始,那個變態的鄙安塔主還沒出現,掠夢也還在,會時不時對傅忘川露出那些女兒家的心思。天影還是個小娃娃,經常被少年的召光欺負得哭……
轉眼,已是三十多年的時光,真如白駒過隙,彈指一瞬。再回首看時,才發現青春已經變得那麼遙遠,曾經的少年,都已經長大,各自經歷了許多,各自變成了不同的模樣。
不過,即便已經變不回曾經的模樣,掠夢也早就成了眾人心裏的回憶,但至少,他們剩下的人現在都已經穿過了風浪,等到了雲銷雨霽后的幸福。
這樣,就夠了。
外出的兩人帶回來大包小包的新鮮魚蝦果菜,東方未央還特地買了本食譜,打算親自下廚,烹調出來一桌絕不遜於名廚的菜肴。
當然,目的是好的,過程略顯心酸。
其間思畫跑前跑后的打下手,忙的腳不沾地,東方未央看不過去,直接扔了鍋鏟,到後院找到閑聊的幾人,將膩歪在東方安身邊的梨謠拽起來,拉了當壯丁去幫忙。
梨謠這身份擱在皇宮裏就是公主,還是嫡長女的那種,就算身在江湖那也是嬌生慣養出來的,別說下廚了,怕是連廚房的門都沒踏入過。要她幫忙,還是在心不甘情不願的情況下,除非日頭打西邊出來,九重塔被人轟塌了才行。
於是一刻鐘后,終於在思畫的尖叫中,東方未央忍無可忍,將處處幫倒忙的梨少塔主轟出了廚房。
好在,東方宮主即便十指不沾陽春水,但天分高,頭一次做出來的菜肴也能像模像樣的和一般廚子相提並論。
故而,梨謠擠兌道:“看來外公當年也是個賢惠能持家的!外婆在外征戰,維護武林和諧,外公就在家裏做賢內助,真真是貼心。”
尤其咬重了“賢惠”、“持家”、“賢內助”等字。
一時間,東方安和傅忘川持筷的動作同時一頓,都沒繃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浮生捂着嘴猛咳,思畫則拽了拽梨謠的袖子,小聲問她“賢內助”的是何意思。
東方未央卻不覺尷尬,微微揚起的嘴角笑容顯得高貴典雅,“我猜,小謠想問的應該是,我和梨逍塵孰強孰弱,尤其是,在床上的時候。”
“確實是,就是我臉皮薄,不好意思說,外公說的正是我想問的。”
“外公的臉皮自然要比你小姑娘的厚些。不過,小謠到現在還在介意我那日打擾了你們圓房,實在不是梨家女兒該有的氣度。”
“哈,那還真是多謝外公打擾了……”
聽聽,聽聽!這都是什麼話?這是爺孫之間的能說的東西么!簡直太胡鬧了。
荒唐!
除卻一團霧水的思畫,其他幾人的表情已經變得相當有趣。浮生快將肺咳出來,傅忘川已目瞪口呆,東方安是反應最快的,在憋不住噴了口水后,馬上選擇低頭試探着給傅忘川挾菜,來個“耳不聽”為凈。
可惜礙於東方未央的輩分,未有人敢出聲打斷,只得皆繃著額頭上青筋埋頭吃飯。
好不容易熬到晚膳結束,眾人各自回房,才算是徹底得了片寧靜。
沐浴后,東方安躺在傅忘川懷裏,十分懷疑的問:“他們當真是我的父親和女兒?”
傅忘川揉着額:“女兒是真的,父親或許被人調包了。”
東方安:“……”
過了一會兒,東方安又重新開口:“今晚上,父親提到‘圓房’,我們……”
話停在這裏,尷尬的不知如何開口。其實那一戰後自她清醒過來已有一年多,而礙於她的眼盲,傅忘川的身體,以及隔壁住的是他們的父親兼岳父,王府的牆年代久遠隔音效果不夠理想等等諸多原因,他們二人的生活,除了接個蜻蜓點水的吻外,實在純潔堪比清水。
傅忘川乍聽這樣的話,先是一愣,莞爾道:“怎麼你只是忘了些東西,卻連性格都改了,這樣的事,你以前那樣的性子,可不會這樣。”
“噯,那以前的我會怎麼說?”
“你啊……”他想了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以前可不會說話,要是想了,只會直接推到了我。而我的武功素來不及你,一到床上,你從來都是佔着主動的那個,有時,甚至頑劣倒用對風塵里小倌兒的法子欺負我,還有在屋外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