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扶桑涼夢(一)
華麗精美的寢殿,黃金鏤刻的燈罩透出明黃柔和的光暈。
層層疊疊的綉着金色梨花的輕紗紛紛揚揚,無風浮動。
傅忘川靠在床頭,緩緩睜開眼睛,望着眼前突然出現的人笑了笑:“都安排好了?”
“嗯,都好了。苗疆的人已經在城外等候,天影的人正守在外面。寢殿四周的人都被我調開了,這是給你備好的衣裳,你快換上。”
來人將一個小包袱放在他面前,打開發現是一套普通弟子的練功服。
傅忘川卻沒動,片刻后才摸着那套衣裳道:“外面的事……”
來人有些急了,一把扯下自己蒙面的綢巾,露出的臉俊美成熟,赫然是前四大護法之一的召光。
他忙道:“你就放心吧,等那邊成功接應,挑事的人自然會退去,她們用的都是**,不曾傷人性命。你快點換衣服吧,否則等塔主的人回來了,你就走不了了!”
傅忘川點了點頭,背過身去就開始解衣帶。召光站在紗幔外,等了一會兒還不見傅忘川出來,又聽到裏頭傳來幾聲啖啖的咳嗽,忙掀開帘子進去查看。
這一看,便被裏頭的景象嚇了一跳。
只見傅忘川捂着胸膛伏在床邊,床下還有新咳除開的兩口血,蒼白的臉上滿是細細密密的汗。
傅忘川朝他伸了伸手:“抱歉,來幫我穿下衣裳可好?”
“嗯。”召光走過去,動作麻利的開始替他整理衣袍,其間欲言又止,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傅忘川本想自己走的,可召光不動聲色拍了拍他的肩膀,直接點了他的穴道,將他打橫抱起,從寢殿的後門穿了出去。
早就備好的馬車外表毫不起眼,內里卻精緻舒適的不遜於至尊車駕。此刻傅忘川正靠在車壁上休息,臉色因為一路的勞頓更顯得疲憊倦怠。
召光坐在車廂另一邊,幾次三番想要說什麼,卻始終沒開口。
傅忘川睜開眼,輕輕嘆了口氣道:“想說什麼就說吧,事到如今,你想知道的我定然都會告訴你。”
召光想了想,問:“為何非得離開?呆在九重塔,塔主未必就找不到救你的法子。就算離開,你就一定能活下去?”
“我的身體我自然清楚,旁人都道是我為天下心力交瘁才變成這樣的。其實並不是,我……曾受過一次重創,就在一年以前。到現在,自然已經藥石無醫。”
召光聽得渾身一涼,驚道:“這怎麼可能!聖醫、趙筠甚至塔主都替你看過,你身上又傷他們會不知道?”
“是真的。”傅忘川搖了搖頭,語氣平靜,眸子裏卻滿滿的皆是苦澀:“傷自然早就好了,可中的蠱,卻是沒有辦法。”
“你中了蠱?!怎麼中的?”
“許久以前,我曾去司燈坊尋找起死回生之法,遇上了當時的司主,玖涼絲……”
傅忘川虛弱的靠着車壁,閉着眼一邊回憶,一邊徐徐道出那件被他刻意隱瞞過去的事。
聽完了故事,召光搖頭,滿臉不可置信:“塔主也懂蠱術,她竟看不出來么?”
傅忘川苦笑:“你以為玖涼絲是什麼人,她親手下的蠱,若不想叫人看出來,誰又能有辦法。”
“可她已經死了,那你的蠱……”
“不會再有辦法解。”傅忘川打斷他,突然伸手摸向自己的懷裏,拿出一支都泛了黃的簪子,遞到召光手裏。道:“關於我的事情我已全部告訴你,至於安安,你將這發簪交還給她,說我不願她看見我的將死之態,已經自己尋好了埋骨的地方,並不希望她來找我。”
“算了,等到實在瞞不住了,你再交給她吧。若是……若是隔個十年八年後,她依舊放不下我,你就將真相告訴她。然後告訴她,到苗疆來找我吧。”
“十年八年?”召光忽然頓住,冷笑一聲:“到那時候,只怕你連白骨都沒了,還讓她去做什麼?不過白白見她傷心。我看那最變態的不是鄙安塔主,是你才對!”
說實話,召光並不喜歡東方安這個人,但這些年來,她對傅忘川的情意有多深,他卻也看在眼裏。莫說是一個人,就算是塊冷硬的鐵石,怕也被化軟了。
“傅忘川,這麼對她,你於心何忍?”
傅忘川聞言不僅沒氣,反而還低低笑了起來。邊笑邊咳,直到又咳了兩口濃稠的血出來。才抬起頭,視線卻落在看不見邊的遠處,喃喃道:“我只是,不想讓她面對我的死亡。她已經等了我太久、太久了,不該再承受這樣的痛苦……”
接下來兩人都沒有說話,各自閉目養神,想着自己的心事。
車廂里安靜的落針可聞。
許久,才聽得召光的聲音響起:“為何要選擇去苗疆?天大地大,哪裏沒有你的容身之處,如此豈不是會容易被塔主發現。”
“我要去找一個人。”傅忘川睜開眼,緩緩道:“我同她還有個交易,該到了結束的時候了。”
“誰?”
“玖涼絲。”
“……!”
和苗疆的人交接很順利,一出城就看見天影站在林邊伸着脖子張望,立在她旁邊的是一隊彩紗覆面的女子,領頭的那個和天影並肩站在一起,時不時低頭和天影說著什麼。
不過想來也不是什麼好話,因為天影表現出來的是一種相當惱火卻又不得不乖乖順從的表情。
壓抑了一路的召光,見狀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就在裏面?”
“慢着!尊上是什麼人,更何況尊上已經睡了,姑娘這麼莽撞怕是有失禮節吧。”
“既然是來接人,那我現在看看又有何妨?否則我怎麼知道裏面的人是不是真的。”
“難道你的主子就是這麼叫你接人的?”
“我的主子怎樣,還用不着閣下來評判!”
“呵,我可要提醒姑娘一路,這裏是洛陽,而不是苗疆,若是姑娘實在想來強的,在下自然願意奉陪到底!至於我們尊上,你休想碰到他一根指頭!”
“你……!”……
傅忘川靠在車裏,極度的虛弱和勞頓讓他疲倦不已,懨懨的睜不開眼。模糊里,聽見外面爭吵的聲音,男男女女都有,嘈雜得叫人心裏發堵。
好不容易消停下來,馬車又“咕嚕咕嚕”開始轉動了,隱隱約約還能聽見車後傳來的高聲叫喊:
“傅忘川,保重!”
“尊上——保——重——!”
聲音清晰的聽在耳里,腦子卻無法思考,不知道那身後的聲音究竟喊了些什麼。
馬車走的估計是什麼偏僻的小路,一路搖搖晃晃,顛的人七葷八素,甚至連胃汁都要吐出來。
傅忘川猛的睜開眼,“哇”的一聲吐了出來,他以為自己吐出來的會是膽汁胃液什麼的,卻沒想到會是猩紅猩紅的血。
看着這些粘稠的東西,他突然有些發懵。
好似很久很久以前,也有個人坐在回家的馬車裏,被顛的七葷八素,掀開車簾吐了騎着馬的他一身,染髒了他銀絲綉成的白衣。
“呀!公子,你這是怎麼了?”
尖銳的聲音驀的從掀開的車簾間穿進來,傅忘川微微微微抬了下眼皮,才發現是個彩紗覆面的女子。不過女子顯然沒有替他清理的想法,只除了在看到他的第一眼露出些驚艷的表情外,眼神很快就變成了嘲諷和不屑。
“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傅大尊上啊,也不過如此,空長了一張好臉皮,也就是個病秧子而已。怪不得主上會那麼說,傅大尊上是只剁了爪子的虎,任憑怎麼玩弄,都造不成威脅。傅大尊上可以放心,主上既然吩咐了奴婢伺候您,那奴婢定然不會辜負主上所託,會盡心儘力的‘伺候‘好您……”
女子絮絮叨叨的說著,傅忘川卻半句也沒有聽進去,身子無力的靠在車壁上,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又轉回頭去,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見得不到回應,女子冷笑一聲,用力甩下了車簾。
厚實的車廂失去了光線,頓時又昏暗下來,空氣里滿是血的腥綢味道。傅忘川捂着心口,只能聽見車轍滾動的聲響,以及自己變得越來越緩慢的喘息聲。
接下來的幾天,那女子再也沒有出現過,或許也出現過,而他處在昏睡中不知道。沒人出現,自然也不會有人送吃喝的東西。
外面的人都以為,傅忘川就算不鬧,也會自己下車尋些東西來吃。相反,傅忘川很安靜,一直坐在馬車裏,不說話,也不要求任何東西。
若非靠近馬車的人偶爾能聽見幾聲咳嗽和喘息,她們甚至覺得裏頭呆的是一個死人。
而傅忘川,甚至在以後很久的一段時間裏,每當他覺得熬不下去了,就會回想他和東方安在一起的時光。
從很久之前他們相遇開始,到他不告而別為止,回憶了一遍又一遍,不知疲乏。
四天後,終於有人忍不住了,在夜裏那吵人的咳嗽聲再次響起時,用劍挑開了密不透風的帘子。
卻見傅忘川正伏在狹窄的車座上,臉色在昏暗的夜裏慘白如鬼一般,車座旁有一大攤血,乾涸的流淌的都有,嘴邊還掛了一縷新鮮紅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