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白凜完全不在意旁人的驚愕目光,怎麼被瞧,他怎麼自在,裸足一踏,施施然便要走出,幾名老大娘、老嬸子突然回神大呼——
「哎呀哎呀,不行啊!外頭凍死人,雪厚得不得了,你、你沒襪沒鞋的,肯定凍得你腳底生瘡啊!」
「怎地這麼可憐,沒襪沒鞋,連身上也單薄得不象話!你這什麼跟什麼了這是?一件薄袍子能抵外頭風雪嗎?!」老大娘突然轉頭去問淡定的竹苑主人。「竹姑娘,他就是那個救了太婆,又被你家靜姊兒救回來養傷的小白公子是吧?」見秋宛竹微笑頷首,老大娘調過頭來繼續呼天搶地——
「咱說小白公子啊,你聽大娘一句勸,人當愛護自個兒身體,你這少年白也白得太哀傷,真有傷心事也千萬別往心裏去,咱們人窮志不窮,只要有強壯體魄,山窮水盡了都能憑雙手開出一條康庄大道。」
「老溫家的,你先別急着跟小白提那麼多,眼前事先解決要緊啊。」一名老嬸子擠了來,彎腰就想撩高白凜的袍擺。「來、來,讓嬸子瞅瞅——喲,這腳長得跟咱家山子他爹差不多大嘛,你等等,咱讓大黃回去咬一雙山子他爹的暖靴來給你,包你穿得舒適。大黃、大黃呀——」
「汪、汪汪——」門外一頭壯碩黃狗應聲跑進,跳來跳去。
白凜沒能瞧見自己臉上表情,那是驚異、愕然、倉皇,全然的丈二和尚摸不到腦袋瓜可能活過千歲至今,這是他頭一次傻在原地沒法對付,因圍過來的「凶神惡煞」完全不是他以往遭遇過的那種惡徒或入魔精魅,層級更高,非常之恐怖。
「白凜!」秋宛竹原本「看戲」看得很愉悅,忍笑忍到快內傷,忽見天狐白袖欲揚,甫察覺已遲了。
那隻雪白闊袖一揮,堂上十餘位村民盡入睡,連大黃狗也睡,徐徐浮在半空。
白凜趁秋宛竹不及回神說話,已憑虛御風飛出竹苑,一飛竄得老遠。
哼,他沒對竹苑主人下手,算是很給臉面了。
巫族村的守護咒結界內,他的虛空挪移施展不出,不過其它術法使起來倒還行雲流水,這村子裏就沒個好人,他當要小心再小心。
咦,不對,他更正,這村裡是有一個好人。
他停住腳步,回首看着尾隨在後的小姑娘蕭湘。
女孩兒穿得圓滾滾,臂彎提籃里是一顆顆大柿子,天寒地凍的,成熟落地的柿子雖未腐爛,可也早都凍成跟石頭差不多硬,也不知她打哪裏拾來。
見他佇足看來,蕭湘露出靦眺模樣,隨即從籃子裏翻出某物遞去給他。
白凜俊眉略動,走向她。
那小小手心裏捧着一串野地漿果,果實小小,但色澤殷紅偏紫,一看就知是甜的,正值寒冬時候竟能讓她尋到這樣一串
他取走漿果,也沒言謝,卻在她手心上畫一個小圈。
蕭湘眸子倏地紅了,想起那一年,白袍哥哥也是畫了小圈給她,幫她報了仇。
「你請我吃漿果,我請你吃柿子。」白凜瞄了眼她籃里。
「柿子太硬了不能吃的,這是要撿回去用紅線串成串兒,繫着綵帶,掛在門邊好看。要過年了,討個「事事如意」好采頭啊。」蕭湘吸吸鼻子,笑着解釋。
「拿一顆試試。」
「咦?唔好。」她五指一抓,甫拿起柿子,哪還是硬邦邦的凍柿?!
在她手裏的那一顆變得飽滿又新鮮,外皮光滑無比,還散出濃郁甜香。她小臉整個發亮,急急又抓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
「哥哥!」好好玩,好驚奇,是手心小圈圈的法力讓柿子大紅噴香,白袍哥哥送她一籃子的新鮮甜柿呢。
她揚眉看他,眼淚流下來,開心笑着,卻也淚流不止。
「謝謝哥哥」那一年,很謝謝你。
豈是不知小姑娘笑着掉淚是為哪樁?白凜笑笑沒答話。
之後蕭湘振作地擦乾眼淚,還說要去拾更多凍柿來「抓熟」,小姑娘跟他揮揮手跑掉,他立在山坳邊上目送她跑遠,唇邊的笑漸深或許是因為人這種「東西」,七情六慾、喜怒哀樂,活得這麼有趣,才令他留連世間,成仙入魔都沒有走踏人世來得精彩。
步出山勘,雪上不留足跡。
遠處傳來馬蹄聲,才一會兒功夫,飛馳的座騎已掠過眼前。
「迂——」那人突然長聲勒馬,馬匹揚蹄嘶鳴,瞬間調頭回到他面前。
封馳從馬背上翻身而下,見到白凜落單,而且走離巫族村山坳,他嘿嘿笑,像左等右等終於讓他等到好時機。
「我知你底細,你也知我是誰,咱們好好談談。」頂天立地,頗有氣勢。
「談什麼?」白凜奇了,神態仍清漠淡然。
「聽說你拿內丹作聘禮,跟我家靜兒私訂終身?」開始扳指節,扳得剝剝響。
「是又如何?」
封馳炯炯有神的雙目直瞪着,驀地咧嘴亮白牙。「幹得很好。」
白凜眉目一軒。
封馳再問,「聽說你跟族裏太婆們交過手,大太婆還親自跑來跟你談過?」
「是又如何?」想替老人家們出頭?
豈料,封馳猛地一拳打在自己一掌上,「啪」一響無比震耳,嚷道——
「那幾個老虔老太婆想跟你談,就表示你造成威脅了,可又拿你不下,硬的手段行不通,只好來軟的,豈知笑中刀、綿里針才最是傷人於無形啊!」
白凜愣住。心想,他其實也想罵「老虔婆」是吧?
封馳揮動雙手,激切又道:「當初要娶她們巫族女,可也費盡我九牛二虎之力,跟那一干老太婆們斗心鬥智斗耐力,被她們明裡暗裏輪着斗過,若非我皮厚肉硬、命不該絕,豈有本事虎口生還?」
白凜終於聽出一些前因後果。
原來啊原來,眼前這位可算「同是天涯淪落人」。
封馳雙臂往胸前一盤,很經驗老道樣兒。
「告訴你,這些年交手,我可斗出一些心得。你既是新進,實要多聽我一言,保你混得風生水起。」
「願聞其詳。」天狐大人十分難得地收起睥睨姿態,洗耳恭聽了。
多出一個強而有力的「盟友」,教頭大人笑着頻頻點頭,毫不藏私分享——
「第一點,她們跟你認真,你就由着她們認真,但你別隨着起舞也跟她們認真,如果真認真了,那就中了她們的計,不可不可,萬萬不可。」
白凜蹙起眉峰欲問。
「等等!你先聽我道過一遍,待會兒再舉例詳解。第二點,你跟老人家斗,但絕對不要跟自家那口子斗,在自家女人面前,你就是個可憐的、被斗得很慘的,總之要多慘有多慘,以退為進你懂吧?懂啊那很好。」教頭大人滿意點頭。「總而言之,若太婆給你吃苦頭了,咱們所有的委屈都得拿到自家女人面前顯擺,但手段得高,自然而然顯擺出來,那才高明啊?什麼?想問怎樣才自然而然啊?唉唉,等我先逐條道完,你別急!再來第三點,就是」
冬陽暖暖,在雪地上閃閃發亮。
兩個剛結成「盟友」的男人在閃閃發亮的雪地里,鑽研着比孫子兵法更實用的戰術。
白日還有暖陽露臉,傍晚一過,雪又飄飄降下一小陣。
還好真是小雪罷了,要不然城南碼頭夜市剛開,怕就被雪給攪散。
秋篤靜今次輪職巡夜,碼頭區本就龍蛇混雜些,今晚又有夜市來湊熱鬧,理所當然成為巡捕房加強巡視之處。
岸邊竟多出幾艘南方才有的花舫,一查之下才知是城裏某富豪人家的手筆,舫舟上來了不少花娘,鶯鶯燕燕笑音清泠,絲竹琵琶美樂不絕,主人家款待自家貴客,倒鬧得碼頭區眾人圍觀,擠得更水泄不通。
秋篤靜安排人手混在人群里盯梢,自己則躍上最高處的屋檐,居高臨下察看四面與八方。
峰下城之富裕風流,在這小雪方歇的熱鬧夜裏能窺一二。
在高處待過小半個時辰,她正打算撤守,下去與其它人會合,彷佛心有靈犀,她足下忽而一頓。
旋身看去,飛翹向寒月的檐角上,一道從風裏淘換出來的薄身正煢煢獨立。
她望着,臉上「鐵血小教頭」的表情一變,眉眸淡淡生春,唇角禁不住輕翹。
走在窄窄一道檐樑上,她瞧也沒瞧腳下,直瞅着來人。
絕妙輕功算是拿去喂狗了,下一瞬身子陡歪,眼見就要打跌——有人眼明手快,身影入風,虛空挪移拉她入懷。
「唔呵呵呵」撲進天狐大人懷裏,鼻子都撞疼了,秋篤靜揪着他的白袍襟口卻忍不住要笑。
白凜抱她坐在檐樑上,扳起她的鵝蛋臉直端詳。
他的神情又微微繃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