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是白凜下的手對吧?你讓我昏睡過去,就像讓小黧哥哥睡沉了那樣。」飛快覷他一眼,又嘆了口氣。「自那一次醒來不久,某晚入睡后,自個兒的神識就無端端被帶進這裏了,但真正睜開眼,又發現是醒在自己房中榻上這一年來,進進出出這裏少說七、八回了,每次來,你總入定不動,好不容易等到你出定唉,原來你也弄不懂我之所以出現在這兒的因由嗎?」
「血」他淡淡吐出一字,若有所悟。
「血?」她小臉迷惑。
「血。」驚疑褪下,眉宇重回清傲神色。「我那時將血滲進你的血氣中。」他沉吟了會兒,而後豁然開朗點點頭,自顧自地低語。「原來如此。竟有這樣的結果,倒是始料未及。」
秋篤靜陡地鬆開抱膝的雙臂,已一屁股倒坐地上。
「你、你的血你把我弄昏,還把血給我,為什麼?!你幹麼這麼做?!」修仙者的精血等同神氣,煉精還血,練神養氣,皆是極重要的,那是修仙者身上的精華,他無端端塞進她血肉里,究竟為何?
她驚愕且帶質問的口吻惹火某隻天狐了。
「是啊,我幹麼那麼做?我就不該浪費精血在你身上作記,就該讓滿坑滿谷滿山峰的修仙生靈抵不住你元神香氣,齊齊圍來將你撕吞分食了,我作壁上觀樂得輕鬆寫意,你以為如何?」至於因何弄昏她?白凜直接跳過這件事。
砍斷他九根狐尾他都不會承認,當時是被她「心軟」的論調鬧到臉紅羞惱,只好讓她閉嘴入睡。
這一方,秋篤靜狠狠愣住,瞳心定定然。
內丹散發出的鵝黃色幽光下,他的五官愈益優雅俊美,氣場卻強大野蠻。
她小嘴張了張,無言,在那雙挑出美麗弧形的冷目瞪視下,最後還是摸摸鼻子,低下小腦袋瓜。
「我自個兒有察覺以前出山村,隨姨爹進峰下城,又或者跟咱家竹姨入山采草藥,五回有三回總要被糾纏,有些挺有禮貌的,但大多數還是得費些功夫驅離自從那次醒來,到如今也已一年有餘,被糾纏的事兒一下子全沒了,我覺得古怪,卻一直沒敢告訴竹姨跟太婆們」瞄他一眼,她雙臂又重新圈抱雙膝,溫溫苦笑嘆息——
「白凜,原來是你替我擋了。對不住啊,我沒有惱怒逼問的意思,口氣是有些急了,但那是因為挺震驚的,不明白你把精血用在我身上的意義如今有你的血氣滲進,有你的氣味相濡,就不怕進城或上山了。」他是這一帶的「山大王」,在大王地盤上,有他的氣味保護,她自是安然無虞。
「如此說來,是因你的贈血,你我血氣相通了,所以當你閉關神煉、驅動精血與神氣時,你入定極深的元神才會時不時把我也召到這兒來,是嗎?」雖如是問,其實也已心知肚明。
白凜臉色稍霽,一腿仍保持盤坐,另一膝屈高,姿態較入定坐姿閑適許多,感覺整個人放得鬆鬆懶懶,眉目間的冷冽桀驁倒從來未變。
此刻他實暗暗驚悸,從不知血氣相通能產生這樣的連結,畢竟以往從未將精血給誰。不過有一事更令他驚疑不定,他的元神本能地將她引來之際,也許亦本能地吸取她的血氣精華?
別忘了她可是「絕世大補丹」,修仙或成魔者眼中的極品。
入定神煉時,他的元神內丹自在自如地吸收天地靈氣,一切皆憑本能,又怎麼可能不吸收她的!
只是眼前小姑娘的神氣依然飽滿,眼神清亮,無丁點兒頹乏之態。
「神識被引來此,可曾感到不適?」聲嗓聽起來像從鼻中哼出。
秋篤靜反正很習慣他的高高在上了,半點兒也不介意,甚至偷偷覺得他心軟面冷的樣子呵呵,有點可愛。
「沒什麼異樣啊。」她搖搖頭。「我來,你入定中,我沒吵你的。一開始很好奇,所以東瞧西看,好一會兒才弄明白咱們在樹心裏頭然後我還用十指當梳子幫小黧哥哥梳毛,每次來都梳,這次剛梳完小黧哥哥,你就張眼了。」柔軟眸光望向蜷在他斜後方角落的那隻黧黑狐狸。
地狐仍昏睡着,從去年冬天一直到現在。
她知道,等地狐睡醒,張開雙眼,便真真正正褪掉妖化的元神,成為一頭普通狐狸,她的小黧哥哥不可能再回來。
她深吸口氣,輕輕吐出,眸線已移回他臉上。
「有時覺得乏便躺下睡,待醒來,就是在自個兒榻上,沒覺哪兒不適。」秋篤靜愉悅笑着,顴骨兩團紅潤。「白凜替我擔心呢,真好。可我沒事,你別太擔心啊。」
堂堂九尾雪天狐突然間有種欲辯卻很無言的感覺。
對這女娃兒,於他而言是意志和慾念的較量。
倘是元神自作主張吸食她的氣為己所用,就是心底慾念趁他意志入定時操縱此事,這將令他極度不痛快,他僅是想釐清謎團,才不是擔心她!
有她這麼愛往自個兒臉上貼金的嗎?
他擰起眉,眼角和嘴角抽搐的表情明擺着被她的話駭到。
秋篤靜這會兒咧嘴笑出聲音,笑得兩眼彎彎,一手還搗着肚子。
「哈哈,白凜,你真可愛。」
「哼!」哼得又重又不屑,照樣用鼻孔瞪人。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許久、許久前,曾有一個很愛帶着弟子周遊各國的老頭子說過這麼一句。想想,果然名言。眼前這隻正是「女子」加「小人」的合體,女娃兒確實難相與。
「你的巫術習得如何?」他最後端凝面龐,墨藍瞳仁如夜色清冷。
秋篤靜聞言止了笑聲,眸底猶留的笑意挾進明顯的訝異,但一下子就掠過。心想,他本領通天,要查她身家底細根本比反掌還要容易。
她撓撓臉,抓抓耳。「不太好原來你已知道我是巫族女。」
沒等他回應,她忽地重重嘆氣,煩心事一股腦兒吐露出來——
「白凜,真要提,我阿娘可是巫族幾代以來靈能最強的大巫,我家竹姨也說過,我娘學什麼都快,巫醫、占卜、祈靈、施咒什麼的,樣樣皆精,而不像竹姨只偏強治病一門。太婆們都覺得阿娘極可能成為一代神巫,修得呼風喚雨的能力,是我們巫族將來的族首。」
「結果未料,這一代神巫的夢全毀在一名散仙手裏。」巫族那群老虔婆想必十二萬分痛心疾首。想到這一點,白凜心情突然變得好些。
「唉這就是頭疼的地方啊!你瞧,我娘、我爹明明都天資過人,為何我一對上那些符啊咒啊術法解說什麼的,兩眼放空,腦子也跟着放空?實在無能為力!習來習去,也就只有治病和認藥學得還行,但也及不上竹姨一根小指頭,所以我決定了——」挺起纖背,很鄭重地望住白凜,彷佛他是她重大決定的見證者。
「如何?」他淡淡挑眉。
「我決定跟姨爹當捕快去!」頭一甩,很有志氣地嚷出。「我巫術雖不太通,但武藝練得很不錯,是姨爹手把手教的。我家姨爹可是名震西南的神捕,被他腰間那把烏鐵鎖逮捕歸案的惡徒不計其數,威風凜凜極了。姨爹說我筋骨奇佳,內蘊飽滿,真下功夫去學,外家功可以練得很好,內家功更可以練到驚人的好。所以,我要當捕快。」
白凜相信,她內家功當然能練到驚人的好。
半巫半仙體,內修時必然能輕易馭氣,她沒有元神內丹需煉,氣便會一層層、一波波蓄在丹田氣海中,內力自然一日復一日強。
至於當捕快嘛
「非常明智之舉。」口吻似漫不經心,實則非也。
白凜的好心情持續往上攀升,心想,她立志當捕快,巫族太婆們又不知要多恨、多痛心。而她習武不習巫,將來就不會被調教成另一個老虔婆來禍害他,他的那滴精血才算沒瞎給。
秋篤靜兩眼忽然有些發直,瞳心湛湛,因為白凜笑了。
眼前那張出塵清美的雪顏,五官線條無比柔和,而眉飛眸漾,軟軟唇角噙着神秘的笑,令她心房也覺軟乎乎的。
其實方才她藏住一些話沒說,神識被召進他修鍊之地,在這奇異寂靜的樹心裏,她除了幫黧黑地狐梳毛,還很喜歡挨得近近地瞧他。
她可以看他看上許久都不覺乏,覺得他入定的模樣好神妙,真身端如磬石,如瀑的雪發卻宛若活物,隨着他的氣息吐納在寂然中慢悠悠舞動。
還有他的墨睫,既濃且密,掩下像兩排小扇,在他行氣略沉之時,眼皮下的目珠顫動,兩排睫毛也會細細顫抖,鼻頭甚至會皺了皺,像小獸以靈鼻四處嗅聞,真的非常可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