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番外一(上)】
裴湘月沒有想到,託了人情關係,費了一些心思給莊上的孩子們請來的私塾先生中,竟然會有慕習。
這個和裴一白一直交情就不錯的同僚,裴湘月是很有印象的。
那時候,裴家還想着要把裴一白那專功醫藥不精課業的偏好給轉過來,是以便強迫他去念了麓山的私塾,可是裴一白不負眾望的沒有讀成書,卻意外的結交了一個能談天說地的同僚摯友,這個人就是慕習。
少年的交情總是真摯的。想裴一白混跡在私塾的那幾年,慕習其實沒少來裴家,每次都是藉著讀書做學問之名,在裴府搗鼓各種奇奇怪怪的事兒,什麼爬樹掏鳥蛋啊,乘船抓魚苗啊,拔了裴老夫人好不容易養得抽出芽的茶花啊……總之搗蛋的事兒是一件都沒落下。
後來,裴老太爺氣得直接把裴一白從書院揪回了家,而裴老爺也親自過府登門替兒子道了歉,兩人這才略見了消停。
那之後,裴一白就一頭扎進了學醫這條不歸路上,而慕習……
“你後來怎麼突然就不來咱們家找一白了?”這個疑惑從當年一直留到了現在,以致裴湘月在多年後再次見到慕習的時候,張口就問了他這個問題。
“祖父去世,我隨父親回老家奔喪。後來祖母不願來帝都,父親就帶着我們舉家遷回了寧州城。”慕習笑意濃濃,眼底閃着裴湘月有些看不懂的光。
故人相見,總是愉快。打從一見到慕習開始,裴湘月就斷斷續續的回憶起了年少時的許多趣事兒,兩人一聊就是大半天,以致慕習起身要走的時候,裴湘月才來得及和他交代起了這田莊私塾的情況來。
“這莊子如今在我的名下,私塾也是我辦的,莊子上一共二十三個孩子。最小的三歲,最大的十二歲,大多也就認識幾十個字,很多連音律啟蒙都念不全……”
裴湘月靜靜的說著,慕習則靜靜的聽着,可是越說,裴湘月的聲音就越輕,終於,她緩緩的深吸了一口氣道,“我不懂,為何你會來?”
“什麼意思?”慕習終於抬起了眼帘,俊朗的面容上透着透着一絲耐人尋味的笑意。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是天福二十七年的舉人。”
“是。”
“為何不為官?”裴湘月很好奇,“當年一白和你相識的時候,說你是華先生門下最受他重視的學生之一,按着你的資質,要想在朝廷謀個一官半職的,簡直易如反掌啊?”
“有人學識淵博卻寄情山水,有人資質非淺卻偏鑽醫術,而我為什麼就不能身背功名卻不想與朝臣為伍呢?”慕習不答反問。
裴湘月語塞。看了看一身青衫烏袍的他,忽然想到他口中那個“資質非淺卻偏鑽醫術”的人指的應該就是裴一白,當即便笑着點頭道,“既你想淡泊名利,那暫且來我這莊子幫幫忙當然好。”
“如此便說定了?”慕習問。
裴湘月點頭。“說定了,以後每月逢單日,你便來莊子上教孩子們讀書認字,束脩一月一結,你若想走,只要提前十日告訴我一下讓我有所準備即可。”
慕習點了點頭,隨即笑着和裴湘月先告了辭。
但就在裴湘月因為順利的替孩子們找好了先生的事兒而鬆一口氣的時候,翌日一早,她卻在打開院門的時候傻了眼。
門外,是帶着大包小包宛如搬家至此的慕習。門內,是剛剛梳洗完畢還空着肚子正要用早膳的裴湘月。
兩人隔着門框,大眼瞪小眼的互相對視了片刻,裴湘月才仰頭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和你租一間空房。”慕習低頭。眼底蘊着碎碎的溫柔之色,不過若不仔細,倒也瞧不出當中的端倪。
“為什麼?”裴湘月有些吃驚,可讓她一併吃驚的還有慕習的身高體型。
猶記第一次在裴府見着他的時候,他正緊張兮兮的抬頭看着趴在樹上掏鳥窩的裴一白,偏瘦的身子,偏矮的個子,和當時已開始拔身高的裴一白相差了足足一個頭。
可如今,慕習卻高出了她足足一個半的頭,饒是裴湘月挺着了腰杆子微踮起了腳尖,也只能勉強的夠到他的肩膀。
“初來帝都乍到,我連束脩都還沒拿到,哪裏有銀子租門宅?”
結果慕習話音剛落,裴湘月就紅了臉,“那……我提前預支你一個月的束脩……”
“無親無故,這樣也不好,我是先生,你是僱主,我教學生,你付束脩,咱們也算銀貨兩訖,如此便煩請月娘你就從我的束脩里扣二兩銀子出來當作我租屋子的租金,你覺得如何?”慕習聲音朗朗的,神色清正。
裴湘月一聽,下意識就點了點頭,可就在慕習笑着說了句“如此便有勞了”的時候,她方才品出了一些不對勁來。
這共住一個屋檐下和提前給束脩相比,到底哪一個做法更“非親非故”些?而且他喊她什麼來着,月娘?不是一聲裴姐姐,不是一聲裴夫人,他竟莫名其妙的喚她“月娘”?
到底是誰給他這麼大的擔子讓他對自己這般目無尊長的?
裴湘月啞然,剛想辯,卻見已經走到堂屋門口的慕習轉過了身,嚴肅說道,“其實,若是我就在這兒住下,逢單日便能早些給孩子們開堂上課,那他們便能早些下課用膳了,你不是說過,孩子們都只上半天的課,下午還要做農活兒嗎?”
裴湘月腦中混沌成霧,當下連連點了頭就跑上前給慕習引起了路。
可笑她到底在計較什麼?他是華先生最得意的門生之一,謙謙君子光明磊落,眼下他能屈尊在這莊子教孩子們念書是她三生轉來的運氣,他不嫌棄就很好了,自己竟還因為他的一句無傷大雅的稱呼而和這個自幼就認識的弟弟斤斤計較了起來。
裴湘月想着想着便自覺慚愧,當下臉頰就漲了個通紅。
不過她是低頭垂暮快步走在前面的,而慕習則是神色從容的步步緊跟在後頭的,是以此時此刻腦海中正在天人交戰的裴湘月自然就沒發現慕習嘴角露出的那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那神情似有些神秘又似有些激動,竟一下子就讓慕習整個人鮮活生動了起來。
不可否認,自從慕習來了以後,這新開的私塾便幾乎不用裴湘月日日點卯天天盯着了,慕習很積極也很主動,私塾里一應大小庶務從教學生到打掃堂屋,他一個人幾乎全包了。
裴湘月尤為感激,月末發束脩的時候,偷偷的多補貼了他二兩銀子。
結果大晚上的,慕習就敲開了裴湘月的屋門。
當時裴湘月正在謄書,開門見慕習的一瞬間,她幾乎不等慕習說話,就先開口問道,“先生可得空?”
慕習也是一愣,隨即悄悄的就把手中揣着的二兩銀子給藏在了袖中,然後點了點頭。
“正好!”裴湘月連連鬆了一口氣,一邊認真的請了慕習進門,一邊說道,“先生一定發現了,來上學的孩子裏有幾家特別困難,我之前就讓他們自己準備好課文筆紙,可他們的包里一直都是空的。我本以為孩子們偷懶不肯學,可昨兒才知道,他們並非不想學,而是還沒有攢夠銅板買課文紙筆……”
裴湘月說著說著聲音就輕了起來,“以前身在高門,不知紙貴,如今活在市井,方知日子多有不易。”
“日子雖不易,可幸虧孩子們能遇見你這麼個好僱主。”慕習視線一掃桌上攤着的那些紙筆硯墨,便知裴湘月的用意何在了,當下也不多贅言,徑直鋪平了一張新紙,穩穩的落下了筆尖,隨即邊寫邊說道,“這才一個月,你這私塾就已經聞名庄外了,我今兒上課,遇着鄰庄的管事過來問私塾的情況的,他們似乎想讓你去他們的莊子上再辦一個。”
裴湘月先是感激的看了慕習一眼,然後又嘆氣道,“若是有這個精力和銀子,我倒也是想能再在鄰庄半一個的,可是我就一個人,銀子有限,即便堂屋教室是現成的。可請先生總是要出束脩的。”
“找人來投銀子。”慕習一陣見血,“這是惠利孩子們的好事兒,募集些鄉紳、貴胄清門的士大夫,大家有力的出力,有銀子的出些銀子,再辦一個私塾一定不在話下。”
“這……”裴湘月聞言眼前一亮。
這的確是個不錯的辦法,她其實之前也是有想過讓人募捐或者募集籌銀子的,但她雖是個婦人,可到底也是一介女流,若是硬着頭皮出面不免人輕言微,可萬萬沒想到慕習竟和她的私念不謀而合,當即不由讓裴湘月看到了一絲希望。
可是微小的激動之餘,裴湘月卻忽然一個激靈回了神,這才好奇的遲問了一句,“話說你這麼晚來找我可是有事?”
“沒事。”慕習正垂首寫着字,聞言便聲音清朗的坦然道,“看着你屋裏的燈一直亮着,想着你若沒睡的話,我便來陪你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