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救棋
三月的庭院。
烏衣巷裏春深。
九曲迴廊在這一池春水之上,這水榭樓台。
王霸盤腿坐着,拈鬚望着棋盤,不時吹鬍子瞪眼睛,一隻手拈着棋子,遙遙對着棋盤比劃。這十九道的圍棋棋盤他是第一次下,而他的對手,卻是大名士謝東山。
見王霸這個樣子,謝東山只是微微一笑,他的名士修養早在這些年的隱居生活之中打磨得如一塊溫玉。
王霸落下一子,吃掉了謝東山一小塊棋子。吃掉一塊之後,王霸這麼展顏大笑。
謝東山卻還是笑而不語,似乎棋盤上的得失對他沒有任何關係。
“我說小謝,看來你得把那條十丈飛紅輸給我了。”王霸從棋簍里抓起一子來,捏在手上,卻並沒有輪到他,他拿棋子不停地敲擊着棋枰。
王霸就是這麼一個沒棋品的人。
棋下得臭,脾氣還不好,更在意輸贏,實在不是一個好對手。
只不過王霸卻是當今晉朝三大門閥之一的王閥的二號人物,因此他想選誰當對手,誰都得忍着只輸不贏的不快,乖乖來給王霸當對手。
當然,其實謝東山可以不賣王霸的面子。
因為謝東山也來自晉朝三大門閥之一,謝閥。而且這謝東山是謝閥的閥主,論身份地位,比起王霸,只高不低。
他之所以來和王霸下棋,卻因為他們是朋友。
難得的朋友。
很難想像脾氣這麼火爆的王霸和脾氣這麼溫和的謝東山,竟然能做朋友。
這事還是在衣冠南渡之前的那一天說起。
這年,天下大旱,然而大晉朝的皇帝司馬醉卻在御花園擺下大宴,請群臣一起來喝酒,吟詩作對,玩着文人的遊戲。
對於司馬醉來說,這就是他的日常。儘管北方有蠻人虎視眈眈,晉朝內部的八大門閥也都各懷鬼胎。
可是對於司馬醉來說,只要有酒喝,這都不是事兒。
司馬醉有一天喝醉了說:“天大地大,不如我的酒杯大。若是我喝醉了,就算天下大旱又如何,天下大澇又與我何干?”
於是就在這些人拿着酒杯,吟着春詞,談着玄學的時候。
王霸走了進來。
他是來勸諫的。
他大搖大擺地走進來,氣勢將那些自詡為名士的文人們一個個都逼退,甚至有個剛吟了兩句詩的大臣,被王霸的氣勢一迫,生生把剛剛想到頗為自得的佳句給咽了下去。
王霸走向司馬醉,司馬醉身後的四大鐵衛頓時往前一涌,把王霸擋住了。
司馬醉擺了擺手,讓四大守衛退下,醉眼惺忪地望着捏緊拳頭的王霸,抬了抬酒杯,直着舌頭:“王愛卿,你,你都有什麼才藝?”
“我會打鼓。”王霸強忍住內心的憂國之情,憤然說道。
“好,就為朕表演一次打鼓,以助酒興。”
王霸竟然也不推辭,走向花園牆邊立着的巨鼓,拿着鼓棰就擂起來。
那聲音雄渾悲涼,和這糜糜的亡國之音完全格格不入。
“倬彼雲漢,昭回於天。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天降喪亂,饑饉荐臻。靡神不舉,靡愛斯牲。圭壁既卒,寧莫我聽……旱既大甚,則不可沮。赫赫炎炎,雲我無所。大命近止,靡瞻靡顧。群公先正,則不我助。父母先祖,胡寧忍予?”
王霸開始唱起這詩經之中的一篇《雲漢》。
那歌聲悲涼無比。
只不過這歌聲卻打斷了司馬醉的酒興。
司馬醉很不高興。
他好不容易繼承了王位,當上了皇帝,為的就是為所欲為。
然而王霸這個愣頭青卻打斷了自己的酒興。
“大膽,來人,把他拿下。”司馬醉將酒杯往案上一頓,血色美酒頓時灑了出來。
四個鐵衛往前上一衝。
王霸轉過身來,將鼓棰一拋,舉起雙手任由鐵衛來抓自己。
他盯着司馬醉,目光之中充滿了輕鄙之色。
“給我打四十龍棍。”司馬醉吩咐道。
這龍棍是司馬醉助酒興的另一種方式,他最愛看的就是把美女脫光了打龍棍。
美女的慘叫聲能讓司馬醉多喝三五杯。
一般人受上二十棍,已經奄奄一息了,若是要打四十棍,王霸的這條命也就沒有了。
群臣們噤若寒蟬,他們都知道司馬醉的脾氣。
這司馬醉最恨的就是別人掃了他的酒興,同樣,最恨別人向他求情。
“且慢。皇上,我有話說。”
就在四大鐵衛將王霸按在地上要打龍棍之時,突然有一個白衣少年站了出來。正是謝家第一順位繼承人謝東山。
“謝東山?你想說什麼,難道你想替他求情?”司馬醉拿眼睛斜了謝東山一眼。
“非也,”謝東山說道,“我只是覺得若是只打龍棍,不足以懲罰王霸這等不解風情之輩,他不是擔心災民嗎?我覺得倒不如將他派去南方賑災。”
“大膽。”司馬醉喝道,“派他去賑災豈不是遂了他的心意,這還叫罰嗎?”
“皇上您聽我說完,派他去賑災,但卻不給他一文錢,一粒糧,也不許王家出錢糧幫他,對外宣傳卻是朝廷正式任命他去賑災,這樣一來,不用污了皇上您用來助興的綉龍棍,那些失望的災民,就足以將他活活撕了。”
“好,這個主意不錯。”司馬醉想了想,拍手稱讚道。
於是王霸被正式任命成為南方賑災使者,但是沒有錢糧,他只能帶着兩個僕從去往南方。他的心情蕭索,覺得自己彷彿易水邊上的荊軻一般,站在無回之水邊上,沒有人相送,無比落寞。
江風吹過,王霸小舟之上的旗被吹得獵獵作響。
這時候,無回之水上突然來了許多條船,每條船的吃水線都壓得很低,顯然是滿載了貨物。
“王兄,小弟來給你餞行了。”
一個俊朗的白衣少年站在一條大船的船頭,對着王霸拱手道。
王霸定睛一看,卻是那天向司馬醉獻計派自己去賑災的謝東山。
謝東山邀請王霸上了大船,兩個人坐在甲板上飲酒下棋,謝東山藉著棋盤,這才把自己的謀算跟王霸說出來。
“王兄,晉朝開國以來,一共八大門閥,漢人門閥只有你,我,還有司馬閥三家,而宇文閥,慕容閥,拓跋閥還有符閥,獨孤閥都不是我們漢人,而是蠻人。原本太祖定國之時,我漢強而蠻弱,歷經百十年,如今蠻強漢弱,依我看不久之後,晉朝必定大亂,正好我們藉著這次賑災,遠離混亂的漩渦,在南方發展基業,說不定將來晉朝還得倚仗我們。”
謝東山的一番話打動了王霸,也是在那裏之後,兩人成了生死之交。
兩人每次下棋,都會下點賭注。
這一次下的賭注就是謝東山的一條畫舫“十丈飛紅”,王霸的一個莊園“玉禾庄”。
王霸幾乎每次都輸,好不容易這一次看着彷彿要贏了,於是不由心情激動起來。
謝東山卻還是古井無波的樣子。
輕輕落下一子。
頓時棋盤之上風雲變幻,王霸剛才的優勢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眼見得就要輸了。但是他卻不肯服輸,強撐道:“小謝你別掙扎了,輸給我王大將軍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
謝小貓在一邊看得着急,心說王霸你這臭棋簍子,可長點心吧。
突然他的腦子一轉,對啊,有一個典故是武則天有一隻貓兒,在武則天和別人下棋快輸時打翻了棋盤,因此被武則天倍加寵愛,若是現在能打翻棋盤,說不定就能得到一個有名有姓的機會。
謝小貓兩眼放光,一下子跳上了棋盤,頓時棋盤被打翻了。
王霸正愁沒有台階可下,貓兒打亂了棋盤,這正好遂了心意。
“你這賊貓,我馬上要贏了,你卻來攪局。”王霸佯怒道,“來人,將這貓兒給我扔進水裏淹死。”
王霸這是要個台階,為了一個台階下,殺十幾個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更何況只不過是一隻貓的性命。
一個侍女連忙上前來,拎起這隻頭頂上有一塊黑毛,余色皆白的貓兒的頸皮,將它拎到水邊。
謝小貓心裏這個悔啊,想不到王霸這麼不地道,竟然要把自己這個恩人,哦不,恩貓給溺死。
“且慢。”
“小謝,你這又是幹嘛?”
“王兄,下個月是我侄女兒謝蘊兒的生日,我正愁沒有可以的禮物送她,原本想贏下這玉禾庄送與她,可這貓兒打斷了我們的賭局,那隻好用它來償咯。”
王霸也覺得這貓兒救主有功,若不是因為要找個台階,他也不願將這貓兒給溺死。
於是他哈哈一笑道:“原來是有詠絮材的謝家女公子要過生日了,我這做大伯的可不能小氣了。這隻貓兒哪夠啊,這樣,玉禾庄的地契便在這裏了。作為我給她的生日禮物吧。”
謝東山接過地契,哈哈一笑道:“如此便替蘊兒謝過王兄了。”
王霸亦是哈哈一笑,突然臉色一變,罵道:“你這東山小狐,又讓你算計去了。你說,你當初替我說話,現在又替貓兒說話,難道在你眼裏,我跟貓兒一樣?”
謝東山卻也不否認,淡淡笑道:“王大將軍這話說得太過矯情了吧,不過有一點我必須得承認,命與命是平等的,王大將軍您的命,不比貓的命值錢,貓的命也不比你王大將軍的命低賤。”
“好一個命與命是平等的,你小謝悟得真深,難道你的境界突破日照境了?”
“王兄真是法眼如炬。”
“想不到你先我一步踏入那個境界了,以後不能再叫你小謝了啊,那改天我一定登門為你祝賀。”
“小謝還是小謝,祝賀便免了,這事我不想讓別人知道,還望王兄替我保密。”謝東山抱起那隻貓兒,轉身離開了。
謝小貓鬆了一口氣,自己好歹算是脫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