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安寧歲月(二)

第二百六十九章 安寧歲月(二)

風靈不記得上一回睡得如此香沉是什麼時候的事,彷彿自打到了長安城,便總懸着心。尤其在深宮的日子,夜裏眠覺時總不忘在枕頭底下放一柄小彎刃,以防不測;躺下身總不敢鬆懈了全身,必得留一分警惕於心,連衫襪都不敢褪了,好像隨時要從睡榻上躍將起來。

此刻在自家,沒有宮牆樓宇,沒有宮人內監,沒有滲透在空氣中的謹小慎微的氣氛,甚至連仇恨也消散不見。

風靈沉沉地躺在她熟悉的床榻被衾中,僅着了一襲寬大的裙衫,光着雙臂,光着腳,渾身無處不鬆散,周遭包裹着她的是她所熟稔的乾燥空氣,前頭有她驕傲的顧坊,外院有她可信賴的佛奴阿么,及同她出生入死過命的部曲們,外頭有替她掃平患難,護她安穩的丈夫,腹中還有與她血肉相系的孩兒。這一切令她睡得心滿意足,沉靜酣然。

屋內凡能透光處皆教阿么以帷幔遮擋起來,強烈的日光透不進來,白日裏因佛奴的吩咐,也無人敢進內院來攪擾,故風靈便一直昏昏睡着,一夜一日之中,竟沒有要醒的意思。

夜幕再次深垂時,風靈忽覺背後一暖,終是迷迷糊糊地醒了一回,只覺自己被擁在一個堅實的胸膛中,久違的溫暖乾燥的氣息將她細密地包裹住,她不必睜開眼,也知道是誰。

“阿延……回來了?”她在朦朧間翻了個身,突然怕壓到肚腹,又翻了回來,背對着他,往他胸膛里縮了縮。自懷胎以來,她的嗅覺似乎變得極其敏銳,此刻,她嗅到了他的氣息中多了幾縷腥甜。

“柳爽如何了?”她含糊不清地問道。

“找着了,在莫賀延磧裏頭。”拂耽延在她頸后低聲道。

風靈稍稍清醒了一些:“你……殺了他?還有他那些親兵……”她彷彿知曉了他氣息中若有若無的腥甜從何而來。

拂耽延帶着鼻音沉沉地“嗯”了一聲,“自此你便得安心了。”

風靈沉默了片時,細聲道:“我不願你多造殺業,護國殺敵是無法避免了的,可為了柳爽那樣的小人沾了血腥氣……着實不值。”

“艾葉洗濯過了,已將血腥氣洗乾淨了。”拂耽延應道,他在外飛馳了一日一夜不曾闔眼停歇,聲音里有沉重的疲倦。

風靈聽着他答非所問的回應,暗道:罷了,誅殺了柳爽與他那些惡行甚多的親兵,也算不得是造孽了,只是此事由我而起,往後若有業報,但望只降在我一人身上。

拂耽延的鼻息漸沉,她當他已入睡,幽然輕嘆:“自此我是得了安穩,怕是賀魯又要攪事,庭州難安了。終是因我的私利對不住大唐,對不住先帝了。”

她腦後忽地一癢,拂耽延的鼻尖在她的髮絲間輕輕摩挲,深深地呼吸,嗅着她髮絲間甜絲絲的香氣。“大唐幾時落魄至此了,邊境安定竟要依賴一介女子來守,那要我等將士有何用?若聖人果真要拿你去換西疆安穩,倒不若拿我的鐵騎去換。”

風靈的眼眶跟着心頭同時一熱,拂耽延的手臂攬住她的身子,手掌搭在她的肚腹上,腹內輕微的一串滾動,似在抗議風靈此時醒來。

“睡罷……”拂耽延的聲音已有些含糊不清,伴着沉穩的呼吸,不一會兒功夫,風靈的眼皮又不知不覺地闔攏,沉淪在他溫熱的氣息中。

待風靈再次醒來時,內室的帷幔已高高掛起,只留了一幕煙羅軟紗,將外頭刺眼的日光過濾了一層,光線輕輕柔柔地拂在她的面龐上,將她喚醒。

風靈一時睜不開眼,目珠在眼皮的包裹下微微顫動,帶着睫毛一道輕抖,她漸漸回復神智,才覺拂在她面上的並非只有透射進來的陽光,似乎還有一隻軟綿綿的手掌。

她眯起眼,勉強睜開一條縫,睡榻上只剩了她一人,拂耽延早已不知去向。一個撲閃着眼的稚兒立在她睡榻跟前,見她睜眼,愣了一息,便朝她咧嘴嬉笑開。

風靈沖他微微一笑,還當是在夢中。轉瞬又聽見有細碎急催的腳步聲跑進屋,壓着嗓音低喚:“阿吉,阿吉。”

稚兒聞聲扭頭便跑了出去,細碎的腳步卻未停,轉瞬阿么探頭探腦地出現在了屏風邊,見風靈在睡榻上動了動,趕緊一挑軟紗,進了內室。

“可是阿吉吵醒了大娘?”她襦裙後頭躲着的稚兒探頭朝風靈一望,阿么忙拉過他賠罪:“這孩子頑皮得緊,大娘莫怪。”

風靈揉着腰,自榻上支起身,偏頭沖那稚兒一笑:“這是你的孩兒?叫什麼名兒?”

阿么一面牽着他上前,教他同風靈行禮,一面點頭笑道:“顧大吉,胡亂起的名兒,兩歲了,正是調皮的時候,稍不留神便惹禍。”

“這可怨不得他。”風靈摸了摸那孩子面頰,“樣貌像你,性子倒是像佛奴。”

起身收拾了一番,風靈將顧坊上上下下仔細轉了轉,心底不得不讚歎佛奴確是行商的好手。從前顧坊由她把持着時,因她性子疏懶,好頑貪趣兒,總沒個定性,也未全身心地投入絹綢布帛的買賣中去,經營不過比勉強維生略好些。如今的顧坊,在佛奴的打點之下,與當初已不可同日而語。

店肆內做事的,見了她皆停下行禮,不論是沙州跟來舊人,還是西州新找來的新人,俱稱她一聲“依勒娘子”,想來該是佛奴事先關照好了的,上下一致改了口徑,以免將來惹來麻煩。

虧得店肆內做活的大多是西州新人,俱不認得她。部曲有半數是舊人,雖認得風靈,卻因知曉其中深淺,且都打心底里敬服她,為保她平安,個個兒都認了死理,只將她認作是憑空出來的依勒娘子。

杏葉在外院部曲們的院子裏站着,好奇地打量一株長得張牙舞爪的胡楊,竟看得愣了神。她自幼入宮,在宮中教養出一身的與市井女子不同的風儀,雖年近三十,卻仍舊存着不一般的姿態。

風靈步入外院,一眼瞥見躲在屋中透過窗欞往外窺視的幾雙眼,她心底一笑,揚聲道:“若要問個安好,何不大大方方地出來,我顧坊的部曲兒郎,怎連這點膽氣都無?”

窗欞邊的幾雙眼倏地縮回了屋內,隔了幾息,推推搡搡地從屋內出來三兩名部曲,一臉尷尬的笑,向杏葉抱拳問好。

杏葉款款地回了禮,那幾個部曲便一鬨而散。她面頰微紅,回身指着那胡楊樹問向風靈:“這是什麼樹,以前從不曾見,竟能長得這般……恣意?”

“胡楊。”風靈勾起她的胳膊,臉上的笑容比那灼烈的陽光更璀璨:“西疆大地上,何止是樹,自此你我皆能恣睢肆意地過活。”

杏葉一呆,扭臉又望了望那株胡楊,頓時喜出望外,終是覺得眼前的日子真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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