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花漫眼
這場戰爭比所有人想像得久,八年,久得讓人以為它會一直一直持續下去似的,但它到底也結束了。
北平與上海相繼光復。
陳大帥在滬北的戰事中失利,沒能抵擋日寇南下,但到底拖了拖敵人的步伐、掩護了後方民眾的撤退,並殲敵上萬,也算是難得的佳績,之後他隨大部隊撤退,仍始終參與作戰,成功掩護了大後方。抗日戰爭結束后,國民政府表彰他的戰績,授予他將軍銜。如今陳大帥比先前更意氣風發、炙手可熱了。
“他們不要舊公館了。”許寧站在從前陳宅的門前,想。
這八年,許寧就隨父母躲在華亭鄉下,日本人也下來掃蕩過幾次,最厲害時,他們不得不逃到水邊,手拉手趴在冰冷的污泥里,一聲也不敢吭。許寧覺得這像一場惡夢。
總算也過去。
他們回到老巷,有不少房子已經毀於戰火,包括許家的小小胡琴鋪,他們在旁邊地段又搭了個棚子,賣五穀雜糧,許寧望向陳公館的方向,沒有見到陳家少爺公子、太太姨娘們回來,倒是見幾個工人在忙碌。
因為公館建築好,日本人徵用了去,倒是沒毀掉,也許陳家是想把房子翻新一下再住回來?許寧最初是這樣想的。許媽媽順着女兒的目光望去,也有類似想法,喃喃:“要是陳大帥住回來……”
“怎樣?”許師傅用力拉着棚角的繩子,鼓着腮幫子,問許媽媽。
許媽媽曉得這是老伴不滿的表示,忙過來幫他抵着棚柱:“我想啊,我們不是跟陳太太有交情嘛,見到面的話,說說,也許幫我們再弄個店面什麼的……”
“人家怎麼跟你見面!”許師傅喝斥,“本來就是貴人,現在更上去了,老房子都不要住了,賣給醫院了。”
“真的?”許媽媽吃驚。
“當然是真的。日本人鬼搗過的房子,他們難道還要麼?我去約工人給我們修房子,親耳聽他們說的,格局改改,門面上掛仁愛醫院的牌子。”
許寧聽到這裏,就溜出去陳公館,看以前光鮮整齊的草坪被踩得癩塌塌的,那些工人搭起腳手架,一副大幹一場的模樣,默默的想:“他們不會回來了。”
他們是誰?她不敢提,對自己都不敢提。
“阿寧?”忽聽背後有人叫。
許寧轉過頭去,便見大槐樹下,兩個人並肩立在那裏,少男少女,都着改良軍裝式時裝,銅扣子,束腰帶,益顯得修長而美麗,陽光漏過樹冠,把金輝灑在他們頭上肩上。他們笑着,那樣明亮,好像天地間俊秀,都被他們一雙兄妹包攬了。
許寧說不出話來。
“我說是寧妹妹吧?你還不信!”思凌嗔着思嘯,幾步奔過來。八年過去,她的美更耀目,像驕陽已經升到了天穹,熱力完全釋放出來,個子也更高,手腳比別人都長,若安在別的女孩子身上簡直可能太長了些,幸而她雙肩舒展、胸是胸腰是腰的,看着只覺悅目、不覺伶仃。而思嘯……許寧不好意思看。思嘯從來是個美少年,現在簡直無法形容了。
“怎麼這樣巧,你也在這裏呢?”思凌攬着許寧的肩,微彎腰,瞅着她的臉,親密的問,還不待許寧回答,又扭頭向思嘯笑道,“瞧寧妹妹出落成個小美人兒了,臉怎麼可以這樣小、這樣嬌嫩的?”真的開心,臉頰都染上了霞暈。
思嘯瞅着許寧,回答思凌道:“這才叫天生麗質、清水芙蓉。”他比從前更沉靜,聲音也更有磁性。
許寧臉早羞紅了:“你們才……怎麼會在這裏呢?”
“過來看看這房子。”思凌道。
“還住嗎?”許寧仍有一絲希冀。
“不了,”思凌搖頭,“母親說捐給醫院救濟窮人。”
許寧低一低頭。
思凌拉着她手問:“剛才看你們鋪子被扒倒了,我還說要去找你了,可喜你來了。你們住哪裏了?”
許寧支支吾吾,說不出口。思嘯在旁道:“定是要找新地方了。”思凌也笑道:“想必要時間。我們新公館找了又找,現在也沒安置好,一家人先住在禮查飯店裏。那地方現在也雜亂了,不比從前,權且擠擠。我們是三零七、三零八這兩個房間,你記得來尋我們玩。”
許寧記着。思凌還有滿肚子話要說要問,看看舊房子,塵灰飛着、工人號子喊着,真正不是談心所在,道:“去禮查坐坐好么?”
他們的車子倒是等在旁邊。
許寧挂念着父母水果鋪子還在收拾開張,只索搖頭推託。思嘯道:“不如旁邊找個小店坐坐談談?”
許寧再推託就不像了,但這麼走,也怕父母憂心,總要說一聲,終帶思凌兄妹過去。兩兄妹看看那塑料布搭的棚子、木條箱子搭的櫃枱、一盒盒一袋袋的鄉下雜糧與水果,心中戚戚,替朋友留面子,不露聲色,思凌笑吟吟誇讚許家二老:“多年不見,還這樣康健!”思嘯捲起袖子要幫許師傅搬東西。
許家二老見女兒領着陳家兄妹來,喜出望外,極口的寒暄,怎敢讓思嘯搬東西,又慚愧小棚子沒個地方可坐,聽說兩兄妹想邀許寧去小店敘談,忙答應,又裝了幾袋水果,叫兄妹倆回家前來拿。這樣忙亂,許媽媽有本事插進嘴把他們想新建店面、但工錢緊張的事說了,許寧臉上**辣的。思凌大方道:“這沒什麼呀!”思嘯接口道:“百廢待興,大家都要買糧食水果,看我們站了這一會兒,就有人來照顧生意,師傅師母今後肯定是日蒸日上的。”
這是實話,一小會兒就有兩個臨近的人來稱米稱面。過日子就要吃東西,店鋪怎麼樣算什麼?買米面是正經。剛剛光復,大商人的貨品一時還沒有調度到位,華亭的糧果運過來,真是及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