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此時歲月靜好
思凌聽了孫菁的話,打個哈哈,再把報紙舉起來。她豈不知思嘯正為躲孫菁,跑到車庫裏擺弄那架前兒剛按課本自己試製的小發電機器去了?孫菁看不懂、又嫌臟,總算沒過去,卻在思凌這裏挨延,這裏看看、那裏看看,埋怨:“你這些書刊都沒個章法,又是國家地理、又是紐約時報、又是植物學大辭典、又是懺悔錄,左一本、右一本,怎麼像姑娘家的房間。”
思凌暗暗翻個白眼,裝作專心讀報,不理她。
孫菁看了又看,好歹揀出一本《良友》畫報,倚着鋼琴翻讀,安心要等思嘯從車庫裏回來了。思凌暗自下定決心,以後把《良友》都得驅逐出去,不給孫菁一點消遣的機會。
孫菁翻了兩頁,道:“凌妹妹,不是我說,你交友太不謹慎了。”
思凌沒什麼反應,還是慵懶的蜷着,像貓。但她若真是貓,尾巴必定已經緊張的豎了起來。視線還投在報上,她問孫菁:“哦?怎麼說?”
“今天那個阿坤,生得那麼妖嬈,說話又是那樣兒的,跟着我們走,人家以為我們跟什麼人混在一起了呢?”孫菁埋怨。
思凌瞪着報紙:“以為我們跟什麼人?”
“他、他活像是——”孫菁說到一半,那“吃軟飯”的幾個字終於不好意思吐出口來,正羞惱着,思凌又翻過一頁報紙:“我又沒邀他,他自己遇到,跟了來。”
“正是!”孫菁精神抖擻起來,像名旦唱到正篇了,“你若不老跟那阿寧玩,阿坤也不會跟來。這些人哪,生在一起、長在一處,都是一窩的,拔出蘿蔔帶着泥,我不是說阿寧不好,但你老跟那些人混,陳家小姐的格調就降低了。”
思凌“啪”的將報紙合上。那報紙又大又薄,她使這麼大力,幾乎沒將報紙撕破。
“怎麼降低?”思嘯用白毛巾擦着汗,工人般穿着汗衫、赤着膊進來,笑道,“咱們家二小姐的格調還有得可降么?”
孫菁歡歡喜喜揚起臉,目光落在思嘯身上,頓時縮回去。
她見到思嘯****的臂膀、皮膚上沒有擦凈的汗珠,便覺心跳、臉燒、喉頭髮干,渾身都緊張,彷彿見着了今生的對頭,但雙腳卻愈想往他那邊挪,這也真是奇怪的事。
思凌闔上報紙,雙眸中的怒光倒收斂了,笑吟吟眯着眼睛,像只困極了的貓,手臂撩着頭髮待站不站的:“一大早跟你們在城隍廟看了好一會兒泥人,我累了,你們說話,我去姆媽身邊打個中覺。”
陽光打過來,她黑髮上像濺了一片耀目碎金,薄薄的家居裙子也透了光,模糊勾勒出她身姿剪影,已有些少女的樣子了,無限優美。
孫菁已自站直身子:“哪有佔了凌妹妹房間說話的道理,我們去思嘯那兒說話。”
思凌口中道:“這怎麼好意思。”屁股卻不動。思嘯瞅了思凌一眼,與孫菁走了。思凌半闔了眼睛,將報紙遮在臉上,還是躺在搖椅上曬頭髮,一會兒,聽輕輕腳步響,她也不動,人影兒遮了她的臉,一隻大手將她報紙拿了:“像個老頭似的,遮着這個幹什麼?”
思凌一個白眼給思嘯:“我愛聞油墨香,你管我呢?”
“油墨粘臉上了。”思嘯指她。
思凌才不受這種低級的欺騙,但問:“孫姐姐呢?”
“我說我也困了,催她回去了。”
“怎麼捨得催她回去的?”
“總要問問她說了什麼,惹我們家二小姐生這麼大氣呀。”思嘯手撐在椅沿,垂頭瞅思凌。思凌瞟了他一眼,烏黑睫毛、筆挺鼻樑、堅毅下巴,即使從下面這個促狹角度看來,也是個漂亮少年,不由嘆氣道:“難怪孫姐姐愛跟你玩呢。”
思嘯放開手,直起腰,人影離了,陽光直落進思凌眼睛裏,思凌“啊喲”一聲,扭頭揉眼:“大哥你作死!”
思嘯冷笑:“好心好意來問你,惹你一肚子火。”
“要火你火,”思凌放下手,眼圈已紅了,“我跟你們有什麼好火。”
思嘯揚起濃眉:“你再這麼說話,我真走了。”
思凌咬了咬唇:“大哥,你以後都離孫小姐遠些行不?”
“這話奇了,”思嘯道,“你的朋友,我干涉過你么?”
思凌冷笑:“你不干涉,有人干涉呢。”
思嘯問:“孫小姐?她干涉你哪個朋友了?”
“陶坤。”
思嘯點頭:“那男孩子是不太討人喜歡,他——”
“還有許寧。”
思嘯真奇了:“阿寧又哪裏礙着她眼了?”
“說都是一窩的,拔出蘿蔔帶着泥,跟這群人混久了會降低我們格調。”思凌學舌到這兒,思嘯臉已青了,思凌又數落道,“你可記得上次我帶某某一起玩,她也不高興,又帶某某,她一般那個臉色,有她在,我索性一個女孩子也不要帶着跟你一起玩呢!若非我是你親妹妹——”
“思凌!”思嘯打斷她,“這個話不好說的。”
思凌住了嘴。思嘯走了兩步:“我一直也都躲着她,你又不是不知道。”
思凌埋頭,悶悶不樂。
思嘯又道:“不過我們都上中學了,她老跟我玩,有些無聊人已經開始笑話,對她也不好。我再想個法子,讓她遠着我算了。”
思凌終於露出笑容,一笑似密雲中透出了艷陽:“大哥想個什麼法子?”
“你管我呢?”思嘯攤手,“總之叫她不再到你面前嚕嗦就好了。滿意沒有?”
思凌低着頭笑,矮身坐回搖椅上,丁香色的薄羊皮鞋尖把裙底的光與影踢散,窗外雪白鴿子咕咕的叫,她覺歲月靜好、歲月靜好,光陰彷彿可以永永遠遠這樣流淌下去,永沒個收梢。
這卻不過是民國二十四年的夏末。
兩年之後的七月,北平淪陷,同年初冬,上海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