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慈航難渡 第十八章 菊心
出得福壽宮,展眸望去,一抹白影在緊簇的金黃背景下,單薄而飄忽,仿若秋風一卷,那抹淡然虛無的白便要頃刻消散。
她步下白玉石階,慢慢靠近,對上那雙沉靜安詳的黑眸。
鳳流毓淺淺笑立,望着她,淡淡道,“見過母后了?”
她點點頭,笑而不語。他笑着垂睫,看那一地零落的殘菊,臉色有輕微的波動。
她瞥見,眸中浮起一抹譏嘲,笑着揪下一朵開到極致的長生菊,輕輕嗅了嗅,嘆道,“果然是好菊!只可惜,終究是要凋零的!敏王若要渡這菊,不如先渡自己罷!”語罷,嫣然一笑,意味深長地打量着他一身病骨。
他抬起眼眸,看她,如同一潭枯水,沉寂、看不出半點情緒,片刻,輕聲說道,“眾生皆有佛性,只因迷而不覺故曰眾生,我也不過是迷而不覺之生靈,許,是這菊渡化我。”說著,忽而劇烈地咳嗽起來,手緊緊捂住心口,臉色慘白,虛弱得似要融進光影里。
她冷冷一笑,心底湧出淋漓暢快之感,無比諷刺地說道,“醫人者,不能自醫,渡人者,不能自渡,豈非可笑至極!”
他忍了疼痛,眼神在秋陽下忽地然上一層秘色,言語淡泊如水,“最難醫治是人心,我,這是心病。”稍頓,忽而問,“聽過琉璃王誅釋種的故事么?”
她止住笑,揚眉道,“聽過又如何?想要與我說那因果循環之理么?”
他淡淡笑,如風隨雲,說,“不,我想說的是,定業難轉,是佛!”
她低頭嗅了嗅手中菊,輕蔑地哼了聲,“定業難轉?頭疼三日對於佛的懲罰,不覺太小了么?應該罰他少管三年人間事才好!世間萬物皆由自然,奈何佛本多事!”若非佛主多事,她和流語又豈會——
他輕輕搖頭,並未辯駁,淡淡掃了眼她手中蔫軟的菊花,忽然一聲嘆息,“你,說的對,菊,終是要殘的。定業難轉,許,佛也……”他沒有說下去,眸中卻隱約,有着不祥。
她心頭微震,只覺得眼前的他似乎隴上淡薄的白霧,眉眼似漸漸模糊起來,莫非他——
眼睫扇動,看到的卻依舊是她不沾塵煙的神情,方才的竟是她的錯覺么?
他眨動眼睫,看着她,淡淡說道,“把玉簪,毀了罷。”
她一怔,未及細問,已有福壽宮的宮女過來,太後有請敏王。
他轉身,如一片白雲,漸行漸飄忽,至於沒入華美陰暗的殿堂。
她摸出玉簪,陽光下,流動別樣的異彩,如同遠古走出的妖孽,外表古樸,內里陰暗。
她冷冷一笑,喚過點眉,遞給她,“這簪子,你且替本宮收着。記着,要貼身藏着,本宮隨時需要!”
“是,娘娘。”點眉接過簪子,收入懷中。
她微微一笑,風捲起她麗色的軟紗裙,長生墜地,她碾踩而過,菊香成塵。
秋霜遍染,菊心已殘,何懼他冬風卷!
……
宮中行走半圈,回到明月宮,已是斜陽殘照,晚霞赤染時分。
紅牆黃瓦,畫棟雕梁,金碧輝煌。殿宇樓台,高低錯落,壯觀雄偉。夕陽殘照下,如同瑰麗的夢境。
華麗的夢境中,他白色的身影,恍惚如同寂寞綻放的白蓮,清雅、孤絕!
點眉識趣地領了小宮女離去,霞天暮地,惟有他和她,孑然而立。
他趨步過來,眸子如同夕陽下的春水,瑰麗,冰涼,他拱手,啟唇,言語成霜,他說,“微臣見過媚妃娘娘。”
百種滋味心頭繞,她笑,容顏嬌麗,血步招搖,媚眼半睨,與他,擦肩而過,他驀地伸出手,紗裙上,那片瑰麗的色彩自指尖擦過,留下一片黯淡的空洞。
玉階上,她回眸一笑,映着夕陽,詭秘冰冷。
月宮門前,鳳流軒等着她。拉過她的手,問,“見過蓮相了?”
她眉眼婉轉,不答反問,“不知蓮相求見,有何要事,竟商議到明月宮來了?”
他清澈的眼眸彎了彎,說,“是為了赤蓮教之事。”
“赤蓮教?”她心跳驀地漏了一拍,腦中迅速閃過那抹孤絕的身影。
他拉她跨過殿門檻,笑道,“是近來冒出的傳揚佛教宗法的小教派,偶爾救濟些流民,在百姓中頗得聲名,蓮卿擔心,這是一股反朝廷的暗勢力,建議着即剿滅。”
“哦?”她淺淺一笑,“蓮相未免過於小心,不過一個佛門小教派,由着他好了!”
“池兒和我想到一塊了。”他側眸看着她,笑說,“我天鑒國,乃佛光普照之國,如今這赤蓮教光揚佛法,豈不正好!”
她嬌嬈一笑,眼神微閃,兩人已入得內殿~~
……
附:琉璃王誅釋種的故事
釋迦佛前,迦毗羅城裏有一個捕魚村,村裏有個大池,那時天旱水涸,池裏的魚類盡給村人取食,最後剩下一尾大魚,也被烹殺,只有一個小孩沒有吃魚肉,僅那天敲了大魚頭三下玩耍。後來釋迦佛住世的時候,波斯匿王很相信佛法,娶釋族女生下太子,叫做琉璃。琉璃幼時在釋族居住的迦毗羅城讀書,一天因為戲坐佛的座位,被人罵他,把他拋下來,懷恨在心。及至他做國王,便率兵攻打迦毗羅城,把城內居民盡數殺戮,當時佛也頭痛了三天。諸大弟子都請佛設法解救他們,佛說定業難轉。目腱連尊者以神通力,用缽攝藏釋迦親族五百人在空中,滿以為把他們救出,哪知放下來時,已盡變為血水。諸大弟子請問佛,佛便將過去村民吃魚類的那段公案說出。那時的大魚就是現在琉璃王前生,他率領的軍隊就是當日池裏的魚類,現在被殺掉羅閱城居民就是當日吃魚的人,佛本身就是當日的小孩,因為敲了魚頭三下,所以現在要遭受頭痛三日之報,定業難逃。所以釋族五百人雖被目連尊者救出,也難逃姓名。後來琉璃王生墮地獄,冤冤相報,沒有了期,因果實在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