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6◇◇
“只要是真的貧困,當然可以申請。”校長毫不猶豫道:“等你一切手續都辦齊,開始上課後,把名字報給你的班主任。學校會根據名單做實地調差,符合條件的納入貧困生行列,繼而發放每學期四塊錢的助學金。”
校長的話讓梁欣心裏充滿了希望,她又對校長說了無數遍感謝的話,方才離開。心頭的喜悅先是壓着,但到走出校門的那一刻,便徹底壓不住了。
十三歲的身子,十三歲的年紀,即便裏面再住着個經歷過人生百態的大人,這會兒也是雀躍得蹦蹦跳跳起來了。馬尾辮在身後盪起弧度,身上的灰布挎包隨着身姿一震一震,見證着美好年紀的美好開始。
梁欣在街道上疾走了許久,才微喘着氣算是真正平復下來自己的心情。她抬手擦頭上滲出的汗珠子,嘴角掛笑,望着稍顯灰暗的街景,眸子在陽光下也閃耀似星辰。
因為去學校問入學的事情並沒有花費多長時間,到梁欣開心結束,天兒還是早的。她看了看空中掛着的日頭位置,想着回去也是浪費時間,便也不打算這麼早回去。
想定,梁欣又往集市去。分水鎮的集市在鎮中的小康街上,到晌午時分就散了,到下午便只剩下零星三兩個攤位還在堅守。
梁欣找了個柳編鋪,掏出身上唯一有的一毛錢,買了個柳編背簍。出了鋪子,背着背簍尋了個沒人的地方,偷偷摸摸變了半框鴨梨出來。把背簍背到肩上試了試,差不多能背動,便又背到小康街上。
梁欣沒有錢再買稱,只能瞧看還在堅守攤位的人。看了一陣,去到一個賣紅薯的老大爺旁邊放下背簍來。
那老大爺戴着草編涼帽,正坐在地上的破蛇皮口袋上砸吧着旱煙,看過來一個小姑娘,便多瞧了一眼,出聲道:“丫頭出來擺攤啊?”
“是啊。”梁欣應道,順手從簍子裏拿出個梨來,送到老大爺面前:“大爺您吃個梨吧。”
見是水果這種稀罕玩意兒,這老大爺也不客氣,笑了一下就接了過去,說:“早都散市了,你現在過來賣,怕是賣不出多少。”
“無所謂的。”梁欣道:“自己家樹上長的,家裏人吃不完,我就尋思出來賣點。”
“丫頭很會過日子。”老大爺一邊說著,一邊把梨揣進了上衣口袋裏。
梁欣在自己的背簍前蹲下來,看着老大爺笑了笑:“大爺您怎麼不吃啊?”
“我哪是吃這個的命。”老大爺道:“拿回家,給家裏的大孫子吃!”
笑意還是染在梁欣的嘴角上,她動了動身子,看了一眼老大爺框裏的紅薯,又問:“往前人都吃山芋吃傷了,還賣得出去嗎?”
“賣出去也有限。”老大爺道:“都是些家裏沒地的,買回家給娃吃。近幾年生的娃都算有福的,瞧着日子是越來越好了,有的就好這口呢。”
“這往後生的娃,更是有福的了。”梁欣笑着道。
往後人都說,八零后的孩子,都是蜜罐里泡大的,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後來又有了九零后,老人多有直接罵九零後腦殘的。再後來,九零后開始成家生娃,擔起了社會責任,也就退出了輿論舞台,然後便輪到了零零后。
世道,那變化快得讓人措手不及。
梁欣跟老大爺胡亂拉呱,腿蹲得麻了,老大爺好心給她遞了個蛇皮袋。梁欣道了謝接了,把蛇皮袋鋪在地上,卸下腿上的重量坐上去,吐了口氣:“這天兒不知道還要熱到什麼時候?”
“還要些時候呢。還要有場秋老虎,過了那陣,才能慢慢涼快下來。眼看着,水稻又要能收了,家裏又能過上幾天好日子。”老大爺一邊跟梁欣搭話,一邊把吸完的旱煙灰從旱煙頭裏空出來。空乾淨了,又用衣角擦一擦,掛到腰上。
“現在國家還不準咱們農民隨意進城,都還是靠那點地過日子。等過些時候,允許進城打工了,日子又會好很多。不會像這個時候,收得多過得好。地要是種砸了,那得窮一季,只能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梁欣眯眯着眼。
老大爺看着她,笑道:“丫頭年紀不大,說話倒是一套一套的。咱也不想那麼遠的事情,現在已是很滿足啦。早幾年,每家的口糧都是定好的,還得掙工分。地怎麼種,種什麼,種多少,咱們全部做不了主。那好土地啊,都叫浪費了。現在好了,包產到戶,咱們愛種什麼種什麼。沒錢不要緊,咱吃自己地里種出來的東西啊。買點籽種,想吃小青菜沒有還是白蘿蔔沒有?人啊,就得知道知足。”
“大爺說得也是。”梁欣應着老大爺的話,與他又亂七八糟扯了許多。總之干坐着也是坐着,說說話打發時間也是好的。
因着天氣熱,下午又是背市,很少人上街買東西,所以一下午梁欣也沒賣出梨去。一直到傍晚間,工廠下班學校放學,才來來往往有人。見人經過,梁欣便十分嫻熟地吆喝上兩聲:“香甜鴨梨,三分一斤,過來嘗嘗看看咯。”
吆喝了兩聲,簍子前終下了個騎自行車的男人。梁欣看有生意,忙笑着出聲:“買鴨梨嗎?三分錢一斤。”
“這麼便宜?”男人拿起一顆放在手裏顛了顛:“甜嗎?”
“您嘗嘗,不甜不要錢。”梁欣慣性地接話,前世賣瓜果蔬菜那會兒,都是這樣兒賣的。一般下嘴嘗了的,多少會買一點。但這變出來的梨到底甜不甜,她到現在沒嘗一個,倒還真不知道。
那男人也不客氣,拿着梨在袖子上蹭了蹭,嘩叱就咬了一口。清脆、爽甜、可口,男人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你這是虧本賣吧?”
“不虧本。”梁欣笑道:“背市了,只好便宜賣。而且是自己家樹上長的,沒有成本。三分一斤,盡賺的。”
“那說得過去。”男人又咬了一口,不住點頭:“你給我稱個七斤吧,算兩毛,成不成?”
“成成成。”梁欣滿口答應,轉身去問老大爺借稱。
老大爺把稱遞過來,笑道:“你出來賣東西咋啥都不帶?”
梁欣不好意思地笑笑:“麻煩大爺了,待會您帶兩斤梨回家給孫子吃。”
接了稱,稱了七斤的梨給面前的男人,收了他兩毛錢。男人把梨全部放進隨身帶的挎包里,上車便走了。
男人一走,原本在他身後伸頭看熱鬧的人,都上來問:“真甜嗎?你給我少稱點,我就要三四個。我回去嘗嘗,吃好了,下回還在你這裏買。”
“誒,好嘞。”梁欣應聲。
稱完了四個,又有人要三個。零零散散的,半簍梨沒一會兒就賣得只剩下三個。梁欣數了數今天賺的錢,幾分幾分的攥着,數下來大概有四毛多。數好了,她把錢都裝進挎包內縫口袋裏,然後彎腰把剩下的三個梨拿出來送到老大爺手裏:“大爺,今天謝謝您了,這個您拿回家吃吧。”
老大爺笑着,一邊接梨一邊說:“那我不客氣啦。”
“客氣什麼?我坐了您半天的蛇皮袋,用了您那麼長時間的稱呢!”梁欣笑着把蛇皮袋和稱都還給他,背了背簍到身上,又說:“大爺,我要家去了,你還不走嗎?”
“一天沒賣出一毛錢,走了走了。”老大爺把沒賣完的紅薯搬到板車上,把蛇皮袋等東西一併收了,又囑咐了梁欣:“天有些暗了,丫頭路上小心啊。”
“好嘞,大爺您也小心。”
與老大爺辭過,梁欣回味着學校里校長跟自己說的話,和自己周一就可以去上學的事實,心裏仍舊是美滋滋的。路再遠,這會兒也不覺得遠了。她嘴裏哼着調,路上沒事踢兩顆石子,心情大好地往家趕。
一直趕到天色黑盡,才到了家門前。她拉開籬笆院的柵門,叫一句:“奶奶,我回來了。”
梁奶奶從屋裏探出頭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可要急壞我了,正想叫你姑父去找你呢。回來就好了,快進來吃飯。”
“梁悅回家了嗎?”梁欣背着背簍進屋,把背簍放下來就去盛稀飯,稀飯是一把玉米面燒的,黃橙橙的,雖然很是粗糙,但聞着很香。
“被阿俊哄回去了。”梁奶奶去掛起的籃子裏拿了兩塊烙餅,放到桌子上,伸頭看了一眼背簍,見有幾個鴨梨,眼睛一亮道:“你哪來的這東西?”
“不是去鎮上了嗎?給你帶的。”梁欣把盛好的稀飯端過來,放到桌子上,又轉身去拿筷子。
“問你哪來的錢?買這到嘴不到肚的東西做什麼?”梁奶奶嗔怪。
梁欣坐到桌邊,遞了一雙筷子到梁奶奶手裏:“咱就圖個到嘴裏的痛快!”
梁奶奶拿筷子佯要打她,梁欣嘻嘻一笑,驚呼道:“哇,今天不僅有鹹菜皮,還有鹹鴨蛋啊!”
“那時候養鴨子下的幾個,總共沒多少,都被我腌了。這會兒也就剩這一個了,趕緊吃!”梁奶奶把鹹鴨蛋送到梁欣手中。
梁欣接下鹹鴨蛋,樂呵呵地敲到桌沿兒上,扒了兩下碎掉的殼:“我跟奶奶一人一半……”
話音還未落盡,門口忽出現個人,開口就說:“原來大妹妹在這裏背着我們快活呢,難怪不想回家……”